记者_许智博 摄影_贾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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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东 传媒专家、学者,曾任《南风窗》总编辑,2009年5月至2014年1月,一直担任《中国周刊》杂志总编。

春节前采访朱学东,是在他准备从北京回江苏武进老家的前一天下午,也是他宣布离开《中国周刊》的第三天。面对我们的既定话题,朱学东略一思索,就在纸上写下了三个词:杂志、孩子、看世界。他像往常一样眯眯着眼睛笑着说:“杂志没办好,给女儿承诺的没完成,想去的地方也没去成。”

其实三个词的核心只有一个:工作。身为一本杂志的主编,朱学东在2013年里与前些年一样,忙到分身乏术。2014年元旦刚过,在4年前创刊时被朱学东视为“人生的下半场”的《中国周刊》,传出了资方变更、定位改变、原有采编团队遣散的消息,传闻中采编团队“唯一”将留下的朱学东,在1月22日通过媒体向外界确认,他已经离开了这本杂志。

上升期的夭折

对朱学东来说,这个“虐心”的过程早在去年夏天就开始了:“我花了半年时间反省。”那也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通过抄诗来调整内心的开始,每天早晚,各抄一首经典,当作功课。

他在传媒圈里的人品有口皆碑,同行尊称为“媒体界的最后一位士大夫”。他将“杂志没办好”的原因全部包揽在自己的身上,并不想给继任者和合作了多年的投资方任何压力:“《中国周刊》没办好是我的问题,常常书生意气、文人之心,想得多,行动得迟缓,导致中国周刊‘一无管理、二无经营’,跟技术和市场没太大关系。”

“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和使命,我更擅长文字,做管理、谈钱?我这么多年,每一份工作的工资都是别人定的,我都不会跟人家讨价还价。”朱学东说,“做采编的人有洁癖,我可以跟企业家喝酒,但不愿意谈钱。”

而对于采编团队与投资方的关系,朱学东的态度仍然谦逊:“我跟老板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非职业关系’,老板由着我折腾,他有些想法,不好意思明说。做内容上我也比较霸道、固执。毕竟一个人的视野还是有限,我不好的一面强化了。”

《中国周刊》自2009年创刊,在朱学东的手里也经历过转型,早期为了寻找定位和生存,探索过不少方向,在“经历了泛财经与文化的混搭之后”,直到2011年4月,确定转向做社会话题时,“才开始真正意义上发力”。受埃德加·斯诺曾经编辑的《活的中国》的影响,朱学东将杂志报道对象专注于“中国转折过程中个体的命运”,希望在各种宏大的叙事中,让大家看到各种残酷而荒唐的新闻事件的细节,用“活的中国”折射社会与国家的命运。

自此,杂志进入了一个内容的上升期,养老、食品安全、上学、就业等等中国人最关心的“宏大话题”,变成了《中国周刊》里的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和个案,被人们知道。

“如果说内容能打60分,那么管理只能算10分,经营连10分都不到。”2013年下半年,朱学东面对财务压力,想出了几个“补救”的计划,如果他的设想都能实现的话,“2014年,《中国周刊》靠品牌就能赢得它应有的价值。”但最终,与各种“可能”的投资者费尽口舌应酬了两个月之后,结果残酷。

朱学东对文字怀有敬畏之心,他一直强调“稿子一定要对得起读我们杂志的人”,甚至包括读自己文字的家人、朋友,每一个选题,如果自己没有搞明白,那么宁可搁置两年再做。这一点坚持造就了《中国周刊》采编团队的报道风格,也让他在与新的投资方谈过之后,选择了离开。尽管他事后表面上谈笑风生,但“内心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有遗憾!在好的媒体越来越少的时候,我们还算脱颖而出的,一个团队还有些梦想。现在,好的杂志又少了一本。个人转型很容易,但我也说过,不希望个人独自逃亡。”朱学东说。

从2013年年底杂志的结局大致已定开始,朱学东就开始给同行们打电话、写邮件,为别的媒体推介自己手下的记者和编辑。他不掩饰自己对年轻人的偏爱:“年轻记者有激情,虽然能力不足,但做事踏实。很多记者出名后,变成文化名人了就会失去真诚,文章虽然好看,但跟报道里主人公那种‘同命运’的感觉已经没了。年轻记者只会把材料扎扎实实摆出来,给人的感觉像针扎一样。”

“赋闲”的记录者

尽管《中国周刊》看似失败,但在这个被视为纸媒冬日里,朱学东对行业的未来却并不悲观。

“好的杂志还有未来,不管技术的冲击有多大。纸形态的也有读者群,杂志本来就不是拥有庞大读者群的市场,杂志能否存活取决于我们做什么样的内容。”朱学东说,“我自己和团队的社会梦想、商业梦想没实现,团队遣散,但我们其实并不服气。虽然我花掉了投资者很多钱,但至少杂志拿出去不丢人,只是品牌没有转化成商业支持。”

面对近年来数字化出版、阅读将取代纸质媒体论调的甚嚣尘上,朱学东并不赞同:“我们总结过去、总结突围方向,但整个行业的心态发生了扭曲,包括很多离开传统媒体的人,总会把培养过他的行业踹上一脚。在喧嚣中,肯定会有人动摇,对未来看不到希望,舆论、互联网炒作,蛊惑人心。但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命运,纸媒不会死在我们手里。”

“这十年来,媒体行业进步不多。经营手法还很老土。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的过程。”朱学东说,“要么饿死,要么成为犬儒。”

朱学东说,放弃做财经报道是条不归路,因为“你不关注企业,企业也不关注你”。但另一方面,对于财经报道,朱学东的原则是,除非政治压力,否则绝对不会因为企业花钱“灭火”而撤稿子,否则他会觉得“这么对得起记者吗?”

更让他担忧的是互联技术平台上的许多社交媒体、自媒体,“创业过程急于成功,在把别人一棍子打死的同时,大吹自己的法螺”,他曾私下对朋友说:你说这些自媒体,哪些算是真正的媒体呢?

离开《中国周刊》,他已经计划休息一段时间,“做一个好父亲,每天送女儿上学,做一个好的店小二,帮太太打理下茶叶店。”

朱学东自从接手《中国周刊》后,曾说唯一抱愧的就是家人,尤其是太太和女儿。“太太自己开了个茶叶铺,我却一点都没帮上忙,甚至,还经常拒绝太太要我帮她在微博上做做广告的请求。”朱学东曾用文字写道,“更内疚的是,我经常在外喝得醉醺醺回家,让家人担心。甚至,女儿都问太太:‘是不是男人都这样?’”

“本来承诺送女儿上学,结果,每天早上都起不来,应酬多,没跟女儿太多亲近,以至于她都跟我‘充满敌意’了,”朱学东在采访时笑着看着饭桌边跟太太吃饭的女儿,温柔地说,“我确实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该尽的责任。她刚生下来的时候,我第一次辞职,两个月,天天抱着她,感觉真好。现在我在家,我太太最高兴的,终于有人送孩子了。”

即便如此,朱学东仍然是一个自觉的“社会记录者”,每天更新着博客,2014年,除了写些专栏“维持生计”,他希望为父亲写本名为《父亲的富贵地》的书,记录父辈的生活变迁。他说:“世界、国家变化很快,对于职业记录者是件幸运的事情,我们可以通过文字记录,表达自己对社会的关怀。”

这一切仍然源自他对文字的敬畏之心。去年他的那篇《免于恐惧的自由》发表之后,很多朋友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旧式价值观的父亲听说了这个消息,曾跟他聊过一次天,最后,老人说:我看过你以前写的东西,我还是相信你。

在结束了这次采访后,朱学东一家回老家过年,整个春节,“酒量不行、酒品很好”的他与朋友、亲人的饭局上又醉过几次,但仍笔耕不辍。春节过后,他终于不用“按时上班”。情人节那天,回到北京的他开始兑现承诺,送女儿返校,即便是陪女儿买书皮这样的小事儿,都成了他笔下的趣闻。

就像他一直所说,生活还要继续,“挫折和失败也是构成自己生活的内容,但不是唯一的,我的内心有自己的生活,它足够强大,支撑着我面对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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