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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 西闪

作为一个兼具地理、文化与政治因素的混合体,所谓“西方文明”或“西方世界”,显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事物,而是时间长河中逐步构筑而成的一项成果。而任何事物,只要它摆脱不了时间的属性,就必然有强弱的变化,盛衰的趋势。在《从黎明到衰落》一书中,历史学家雅克·巴尔赞 (Jacques Barzun)表示,西方文明无法自外于这一规律。

有人认为,从时间序列上看,西方文明包括五大特征。一是古希腊人创造了城邦和科学,二是古罗马人发明了私法和人文主义,三是基督教倡导的伦理观及末世论,四是“教皇革命”引发的教权与王权的分离,最后则是近现代的西方民主革命。巴尔赞大致认可这几大特征,但在他看来,西方真正成为一个具有统一性、独创性和多样性的“杂烩文明”,并且能为世界贡献一套前所未有的思想(包括制度),还是在于最近的那个阶段,即发生在近现代的民主革命。只不过,这一系列革命的开端既非1688年的英国光荣革命,也非1775年的美国独立战争,或者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而是距今500年的新教革命。具体而言,标志事件发生在1517年10月31日。那一天,马丁·路德将他的《九十五条论纲》贴在了维登堡众圣教堂的大门上。

对这一事件的强调,充分表明巴尔赞注重观念的历史观。他想揭示出近500年来塑造西方现代生活的思想力量—这一愿望使《从黎明到衰落》这本巨著融合了文化史与观念史的色彩,轮廓宏大,细节饱满。

其实早在上世纪30年代,年轻的雅克·巴尔赞就打算写一部西方文化史,一位长者打消了他的念头。长者建议巴尔赞,将写作计划推迟到80岁之后,因为年轻人的知识储备不足以写出有创意的东西。而巴尔赞竟然听从了这个荒唐的提议,85岁时才开始《从黎明到衰落》的写作,93岁时方才完成。命运对巴尔赞真可谓格外垂青!

当然,巴尔赞没有辜负这种眷顾,他为此做的毕生准备也没有浪费。在如今这个越来越专业化碎片化的时代,这部著作体现出来的一致性和整体感都是罕有的。凭借此书,巴尔赞本人亦堪称胸怀全部人间事务,并对人类方向有判断的人——西方学界夸他是“最后的文艺复兴人”,正是基于这个道理。巴尔赞的叙事技巧也是文艺复兴式的。在他笔下,西方最近500年由兴至亡的历程,犹如一幅长卷壁画,色彩斑斓的同时,基调沉稳。

虽然巴尔赞提醒读者,他所说的兴衰,不带什么道德意味,纯属技术性的客观描绘。不过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他的道德感恰好决定了这本厚达800多页的著作前后不一的分量。他分析时代较远的历史显得目光清澈,把握较近的历史时,思维却似吉光片羽,缺乏力度、深刻,乃至智识上的好奇心。比如在谈马基雅维利的时候,他提到了一篇题为《酒店雇员中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的论文,并且坦言,自己没有兴趣去浏览一下内容。

这微妙地透露出巴尔赞保守的精英意识——尽管历史学家似乎必然地具有这一气质。这使得他分析西方头头是道,说起所谓的衰落却有些大而化之。是的,巴尔赞说过,在他的字典里,衰落指的只是“减弱”,是可能性的丧失,而非终结或毁灭。但是,他赞同托克维尔和大卫·理斯曼,认为平等的观念把人们引入歧途的见解既不新鲜,也不切实际。“为了追求彼此一样,人们正在失去社会自由和个人自主”,这种见解使得巴尔赞看到了现代的无聊、疲乏。然而,将这些东西当做主要的历史动力,多少显得缺乏根据。

在《黎明与衰落》里,巴尔赞没有忘记给予科学与技术一定的篇幅。但是,科技不仅是文化的催化剂,而且已是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这一点,巴尔赞似乎忽略了。在书中,他语带讽刺地说,在西方文明的传统中,一个英国文人不会用拉丁文做演讲的结语,那是相当跌份儿的事情。同样,一个哲学家不懂得希腊文,也是不体面的。可是,“20世纪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知识分子第一次不需要掌握两门以上的语言了。”我认为,他的这句讥讽包含了双重谬误。第一,他明显窄化了知识分子的范畴,进而过于强调了精英的历史地位;第二,他忘了,科学也是一门语言,而且还是一门很有活力的语言。

那么,巴尔赞对西方衰落的判断成立吗?我想起哲学家柯拉科夫斯基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任何重要的思想,随着它的影响日趋扩大,总是避免不了分裂和分化。在文化史上,从来没有例外的记载。《从黎明到衰落》出色地描述了一个为人类贡献重要思想的西方。不过很可能,作者夸大了它的分裂和分化,并且误将未来的不确定视为衰落。这精彩跌宕的500年,并不预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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