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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胡雯雯

即使在八月中旬,加拿大北极圈的淳伯雷海湾也是一片荒凉的。小飞机降落在雪地上,伊莎贝尔·格若克(Isabelle Groc)钻出机舱,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个目的地:远处的山顶堆着积雪,海滩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岩石和矮小的植物。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正常人估计是不会在夏天来这儿晒日光浴的。作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和摄影师,她将在这个冰冷、潮湿、刮风不断的地方待上半个月,跟科研人员一起寻找独角鲸。

而对杰克·奥尔(Jack Orr)来说,这里已经熟得像自家的避暑地了。这位来自加拿大鱼类海洋协会的研究者已经是第三年来巴芬岛了。与他同行的是由科学家、兽医和因纽特猎人组成的团队。他们手脚利落地拿出装备,就地搭起了一个完整的研究站,包括五颜六色的睡觉帐篷、做饭用的棚子,还有胶合板搭建的实验室。

接着,他们开始布置捕猎陷阱。将沉重的渔网一头牢牢地用锚固定在海滩上后,奥尔跳上了一条船,划出狭窄的入海口,将渔网另一头用一大袋石头压在海床上。六个浮标塔把网面拉起来,形成一个口袋。然后,就剩等待猎物的出现了。

猎物的学名叫独角鲸(Monodon monoceros),在希腊语里是“独牙、独角”的意思。它的角其实是一颗长牙。雄鲸的牙最长能达到3米,呈逆时针扭转的螺旋状,中间是空的。在中世纪,它的牙被当作独角兽的角销往欧洲和东亚,贵族们将其看做宝物,用鲸牙做的酒杯检验酒是否有毒,或是用它来做华贵的家具。医生则相信它磨成的粉能治百病。

至于独角鲸为什么长着这么长的牙,科学家一直没法确定。有人认为这是雄鲸吸引雌鲸的法宝,或是比武的武器;有人认为它们导航的时候会用它来扩大声纳的震动。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根长牙跟吃饭没有什么关系,它们通常是把食物一口吞进肚子的。

独角鲸只生活在北极水域,游泳速度极快,神出鬼没。它们是优秀的歌手,能发出滴答声、尖叫声、还会吹口哨来沟通或是导航。

在冰冻的北极海域,约有9万多头独角鲸,其中一小部分住在挪威的斯瓦尔巴德群岛,大部分住在格陵兰岛附近,或是加拿大哈德逊湾的北边。巴芬岛附近的独角鲸群落是最大的。每年夏天,几百头独角鲸会游回这里。奥尔团队的目标是等逮住至少九头,给它们装上追踪研究用的卫星定位标签。

奥尔是名资深研究者了。过去30年里,他追踪标志过三百多头鲸鱼,大部分都是独角鲸和白鲸。这是一项艰苦、难以预测、非常花时间的工作,但却是研究这种神秘动物的重要方法。独角鲸是很难了解的一种动物。整个冬天,北极圈一片漆黑,空气温度降至零下50度时,它们就躲在厚厚的冰层下,在水下冰穴中交配,靠洋流在冰层中腐蚀出的缝隙透气。科学家们只能靠卫星捕捉到的信号来追踪它们。

另一位研究者是来自格陵兰自然资源研究所的梅兹·海德·约根森(Mads Peter Heide-J?rgensen),他研究独角鲸有二十个年头了。他发现,独角鲸的移动轨迹非常严谨。每年春秋,每个群落遵循的都是同一条迁徙路径。

比如奥尔追踪的这群独角鲸,秋天会游离巴芬岛北面,前往戴维斯海峡(位于巴芬岛和格陵兰岛之间)南部,整个冬天都待在那里,在冰块下大口大口地享用大比目鱼。直到夏天再回到巴芬岛,在那里产下幼仔。“每年它们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就像被固定程序定位好一样。”约根森说。

独角鲸是在北极严寒中航行和生存的专家。冬天,它们会稔熟地循着冰层间细细的裂缝,找到回家的路。“我第一次看到冰层变化的速度时十分着迷,”华盛顿大学的克里斯蒂·莱德(Kristin Laidre)说,“不到一个小时,一整条冰道就能完全封冻,再也看不出来。独角鲸好像有预知能力似的,总能赶在冰道封冻前迅速穿过去。”

另外,独角鲸还有一门技能,就是深潜。根据追踪器的记载,它们能以近乎垂直的速度,一口气潜进1800米深的海里,一次潜水7到20分钟。这个速度在鲸类中是无出其右的,因此让它们逃离了很多麻烦。

即使这样,突如其来的寒流还是会困住它们。2008年到2010年间,巴芬岛方面已经报告了几起独角鲸被困在冰层下的事件。它们没法浮出水面呼吸,最终溺亡。

一开始,科学家们认为这全是海洋冰层变化惹的祸。但后来他们发现,海洋反射地震调查才是主犯。独角鲸对声音是非常敏感的,探测地震的空气枪发出的噪音,干扰了它们迁徙的路径。它们被迫赶回夏天的觅食地,被迅速封冻的冰层困在水下。奥尔和莱德打算用声音记录仪和心率计,专门研究独角鲸对人类噪声的接收和反应。

八月的巴芬岛是没有黑夜的。我们分成三班,裹得严严实实地在寒风里哆嗦,24小时轮流守着渔网,同时还要提防北极熊的不请自来。在这个季节,会有几百头独角鲸游过。虽然我们一头也没有抓住,但随时要保持警惕。一旦独角鲸撞上了网,就得第一时间把它解出来,不然它很快会沉溺。

漫长的等待很适合沉思,你同时会发现一些从没留意的东西。北极苔原比我想象的要美得多。在淡蓝色冰川的映照下,岩石上大片大片的鲜橙色地衣、黄色虎耳草,还有短小茂密的北极柳,把地表打扮得五颜六色。地上还散落着许多动物的尸骨,看上去就像一个世纪前留下的装置艺术:弓头鲸和独角鲸的头骨、环斑海豹的骨盆、驯鹿的爪子和鹿角……这些都是猎人和野兽们满载而归后的纪念品。

突然,一场风暴袭来。我们手忙脚乱地把网收了回来。这种天气把独角鲸拖上岸无疑是找死。猛烈的风嘶吼着,我很担心自己的帐篷能不能坚持下去。但我们唯一能做的还是等待,等着风暴发完脾气。”

——《伊莎贝尔日记》

北极的变化,在近几十年来非常明显。从1979年到现在,共有200万平方公里长年不化的冰层消融了。按这个速度,在2050年夏天,北极海面就没有什么冰了。独角鲸那时还能活下去吗?

答案很不乐观。研究人员对比过不同的北极海洋哺乳动物对气候暖化的敏感度,独角鲸是里面表现最糟糕的。它们活动范围固定,对于海面冰层非常依赖,而且很挑食。

夏季冰层消失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安全。一旦这些海面彻底打开,虎鲸就能自由来去了。虎鲸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食肉动物,处于海洋食物链的顶端。有些个体一辈子只吃鱼类,有些也会猎杀海豹、海狮、海豚甚至是其他鲸类。由于它们背上有大大的背鳍,在冰层覆盖的海洋里是很难游动的,但加拿大北极圈东面已经敞开了怀抱,这无疑把那里的独角鲸摆上了它们的餐桌。

独角鲸们还要担心自己的餐桌。消失的海面冰层,上升的温度,都让它们喜欢的食物越来越少。以哈德逊湾为例,由于近年的升温,毛鳞鱼和北极鳕鱼在过去三十年中数量下降了很多,而后者是独角鲸为数不多的食物中很重要的一种。科学家们希望通过研究,看看它们能否对其他猎物感兴趣。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学的学者科尼·华特(Cortney Watt)对比过巴芬湾、北哈德逊湾和格陵兰岛东岸的独角鲸,发现它们对食物的偏好,取决于当时所在的地方。“所以,它们也许能根据猎物的改变来调整菜单。”

但是,解冻的海洋还会带来其他没那么容易适应的东西,比如商业船只和工业开发。加拿大WWF组织的皮特·埃文斯(Peter Ewins)和同事们提交过一份报告,认为这些商业活动和三种鲸类(白鲸、独角鲸和弓头鲸)活动区域的交叠,会引发不良后果。

比如,巴芬岛北面近期探测到的铁矿,会在独角鲸夏天活动的水域引来大批商业船只。“这些船只可能带来的燃油污染、声音干扰和船只撞击都让人担心。”华特说。他们提交了一系列减轻影响的建议,包括仔细规划航道,在特定地区禁止工业开发活动,以及限制海洋地震探测等。

皮特·埃文斯表示,对独角鲸进行追踪,除了可以了解它们的习性外,还可以同时了解其他生活在海冰区域的北极生物,如何适应受气候暖化而逐年减少的海冰环境,以及生活环境改变后,对它们所带来的冲击。

几天毫无收获的等待后,我们有点意兴阑珊。大家打牌、等待、喝咖啡、再等待、再灌下更多的咖啡……但没有人睡过一个整觉,因为独角鲸最容易在半夜的时候被捕,所以我们得随时待命,一听到信号就行动起来。

终于,第一个俘虏上门了。我们先看到一根长长的角,有人喊了一声:“鲸鱼进网了!”然后所有人像疯了似的,赶紧套上潜水服,跳进冰冷刺骨的海里。三个人划船赶到网的一头,把连着锚的绳子割断。另一条船把网住的独角鲸往岸上拖,免得它淹死。海岸上的队员们立刻将独角鲸转移到了浅水区,开始工作。

——《伊莎贝尔日记》

抓住的是一条四米长的母鲸,她惊慌失措,拼命想回到幼鲸身边去。大家好不容易让她平静下来。奥尔用尼龙别针在她背上固定了一只卫星追踪器,这是一块比扑克牌还小的芯片,每天能传输几百个关于温度、盐度等海洋学数据,但不会影响她的正常生活。

其他人迅速收集了一小块皮肤样本,用来做基因检测。另一些人则负责做全面的体检:监听心率,取血液和气孔的样本,记录体温、疤痕和蜕皮的痕迹。“我们尽量让检查速战速决,并确保她不会经受太大的精神压力。”三十分钟不到,这条母鲸回到了自己的幼崽身边。

研究独角鲸的习性,还需要收集更多信息。“就算是研究一个很小的细节,也要花几年时间。”莱德说。但北极的环境变化太快,时间已经成了奢侈品。就算有卫星追踪系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以前固定在淳伯雷湾的一条母鲸背上的追踪器,十四个月后还在发射信号,这已经算最厉害的了。大部分追踪器的有效期是五六个月。研究者们这个夏天只逮到了五条独角鲸。其中一条鲸的追踪器几星期后就失效了,其他几个的信号则在四个月后消失。消失的可能性有很多:程序故障、鲸鱼被虎鲸吃掉、成了猎人的战利品……

然而,科学家们还是满怀热情地去研究这种神一样的动物。尽管它们的寿命可以达到五十年,但它们又是一种容易灭绝的动物,极其挑食,繁殖很慢,基因单一。莱德认为,几千年前,大量独角鲸被冰所困集体死亡,是导致如今独角鲸基因构成过于单一的原因。另外,它们每三年才生一胎,怀孕要15个月,哺乳期则长达20个月。只有断奶之后,幼鲸才能独立生活。这种动物在极端寒冷的环境中存活了几千年,经历过各种戏剧性的灾难。但是,未来它们还能坚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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