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郝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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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学长

中国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2014年2月20日因病去世,终年49岁。

朱辛庄走来的伍迪·艾伦

跟路学长将就算朋友吧,也没多少亲密接触。都是1985年进北京电影学院,我们住在小西天,学校给我们租了一个中学顶楼当宿舍。他们住在北京郊区的朱辛庄—江青在“文革”中把北京的八大艺术院校都赶到那里,挤在一个院子里。

第二年春天,黄亭子的学生楼盖好,我们跟“导演系85班”和“表演系85班”的男生都住五楼,路学长和后来也成为导演的王瑞住509。他俩每每要把宿舍让出来给另一个同学当桃色公寓,弄得半夜12点以后才能回来。路学长和王瑞都是北京人,后来就干脆不大到宿舍来住。“桃色公寓”典出比利·怀尔德的经典电影《桃色公寓》,小职员为了升职总把公寓借给上级泡妞,自己一宿一宿地在中央公园冻着。上学那会,我们把这种出让给同学幽会的宿舍叫做桃色公寓。

那时候我们班把路学长叫做“伍迪·艾伦”,这外号跟艺术无关,就是觉得他长得像,瘦瘦的脸,长长的头发,戴个眼镜。后来看到他跟记者说特别喜欢伍迪·艾伦,我就想起当年的外号。

2000年时,我们在南宁参加金鸡奖活动,他的电影《非常夏日》获得导演特别奖,我编剧的《紧急迫降》得了一个影片特别奖。会上会下,我跟他也不聊艺术,就拿些他们班上学时看毛片的事情开玩笑,还一起算计得了奖有哪些实在好处。他挺乐呵地跟我说,北影厂要分房子,这一得奖,自己就算是落定了。

路学长搞创作挺坚持自己的理念,不大圆滑变通。2008年他跟朱时茂、丛珊、曾志伟等演员一起合作拍摄了《两个人的房间》。我们一起开看片会,路学长悄悄跟我说,他把一些表演上偏喜剧风格的东西尽量去掉。会后片方请吃大餐,他就告辞先走了。

同屋王瑞现在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去年把路学长请回来教书。他很喜欢这工作,听说学生也爱听他讲。去世前那几天,路学长还在系里招生,那两天在学校看见他一回,只远远地挥挥手,却不知是挥手从兹去。

艰难地长大成人

我以前总不肯用“第六代”这个词来概括一代电影人,因为比较烦报刊媒体胡乱把它当个年龄概念。我谈过他们是“被命名的一代”以及他们作品中的死亡情结。因为路学长故去,我又看看他和娄烨、王小帅、贾樟柯的一些作品,感觉要作为相对统一的风格流派来说,“第六代”还是成立的。

路学长他们的出身大概是导演第85、87两个班以及文学系的贾樟柯等人,都不做宏大叙事,都是写当下历史,写城市环境和城市题材,在叙事和选材两方面都比较偏重个人性,个体记忆或者说自传性很强。还有,他们都没走好莱坞类型化电影、经典叙事的路子。

如果谈艺术风格意义的“第六代”,路学长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他的才华是被低估的,被忽视的。路学长去世后,我与他们班的班主任郑洞天谈起,他也有这看法。郑洞天认为,如果《长大成人》通过审查更顺畅,更早出来,“第六代”的整体面貌和路学长的个人创作都会大不一样。

关于《长大成人》,路学长说得挺准:“这是个自然流露的作品,不是刻意而为的……属于有话要说的电影。经常是感觉不到是在做电影,往往写的是自己或者朋友的经历,非常自然地在写,自己也会被感动。”

第六代导演起家的作品都有这种意思。不是订货,不是把观众当上帝啊,上座率啊那一套话语,好像是在肚子里憋不住了,鼓着鼓着就冒出来了。第五代电影的营养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杂耍蒙太奇、《雁南飞》、《两个人的车站》、《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最先锋大概也就是《这儿的黎明静悄悄》。而第六代的营养是法斯宾德、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英格玛·伯格曼,最有力的影响大概是新好莱坞电影《邦尼和克莱德》、《逍遥骑士》之类。

《长大成人》可以说就是第六代导演的成长史。摄影机跟着少年周青的视角走进“文革”氛围,又跟着他走进1980年代萌芽的商业社会,跟着他嗅闻全民经商大潮中金钱的味道。这两天,我又把《长大成人》看了一遍,连字幕都带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那股子味道,很喜欢。

修改电影,送审查,看似艺术选择,其实是一种心理询唤,一种文化的、制度的规训。这部作品的创作、送审过程绝对是路学长的成人礼。片子1995年就拍成,修改十多次。后来偶尔跟路学长聊过,他说也不知道改什么。从电影主管领导只得到一个评语“灰”,他就那么自己猜着改,反复送审三年后,礼成。

当时就感觉这个片子拍得松弛、自如,虽然没按照情节叙事的路子,但人物状态和年代氛围极有质感。导演写那个孩子的成长变化,用他性格里头的一股气把作品串起来,狠狠地向外发射了些东西。看过这片子,朋友们都觉得来劲,纷纷议论,要是按照路学长自己的意思来,肯定更加有力贯通。

那条自觉的狗

当年路学长的另一部电影《卡拉是条狗》上映时,我就到处劝朋友看。我说,学长的才华被低估,多少也因为这个片子被市场和业内人们忽视。冯小刚在北京首映式上拿路学长的这部片子与《英雄》比较,强调:“它是写人性的。”

当时路学长跟华谊兄弟签了约,要做几部片子,他拉着北影文学系毕业的吴冠平当文学策划,整天一起琢磨剧本,弄了几个,路学长都不满意。后来路学长想到他三哥的狗被抓走的事情,决定做这个故事。吴冠平又建议加上主人公儿子青春期反叛、惹祸的一条线。电影中,葛优演的“老二”,在派出所里,看着铁栏杆后面的儿子和心爱的狗,他一个也救不出来。儿子对着他喊:“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你不配当我爸!”

葛优在这个片子里一改喜剧的路子,长了头发,不大逗笑。我觉得这个角色比《活着》里的福贵难演。这是当下生活里的平民小人物,剧情设计又不是很戏剧性。这是葛优演出生涯的另一个方向,另一个坐标。路学长逝世后,葛优到305医院的灵堂去给他上香。

《卡拉是条狗》写了一个被打败的主人公。但它的结尾有个十分光明、向上的字幕。狗找回来了,“老二”还在第二天就去派出所办了狗证。我觉得这条字幕怪怪的,因为片子里的矛盾和纠葛一样都没解决。照着影片故事的路数朝下走,就凭“老二”那点收入,要办个狗证,他得吐血,现在他儿子闯了大祸,他会花五千块钱办狗证?放着他的儿子在铁栏杆后面?

2003年,路学长应邀带着《卡拉是条狗》去过柏林青年电影论坛。我记得片子在柏林放映时,去掉了这条字幕,但路学长去世以后,我到处找人询问,没人记得这字幕的事。我也实在记不起详情了,是那年元旦路学长在我家聚会时聊起过,还是听电影圈里人说到?

前几天在学校里忙招生,有考过导演系的考生再奔到我们系面试,说起那边的主考教师有路学长。2月20日晚回家,突然在微博上看到路学长逝世的消息,往事和泪出。24日一早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电影同行也到了很多。见了他们导演系85班的老师和同窗,相对无语,只感叹一声英年早逝。

追悼会结束后,我们还有些不舍得散去。这时,大家才议论起,路学长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在第六代中是个很有些分量的导演,媒体和同仁对他的作品关注少了。

那天,我事先打印了以前谈他作品的两篇文章,悄悄地走到烧花圈的炉子前,放进火焰中。下午回家,将那两篇旧作放到了微博上,许多网友用文字和图标应和。

路学长的人生和作品都不会如烟散去,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东西。

我又记起,有一年元旦聚会,我们聊起许多当年旧事。路学长说,1989年拍毕业作业时,他还用胶片记录了一些历史时刻,但很遗憾,那些胶片都没留住。

我不喝酒,那次元旦聚会路学长带来一瓶洋酒,至今还放在橱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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