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专栏作家,现居北京。
我们村出来干建筑的多,前些年,年底拿不到工资是常事。作为我们村的“驻京办主任”,年底帮讨薪也是我的任务之一。
我们民风不太淳朴,讨薪时不喜欢拉条幅搞悲情。十年前我在一家小报工作,突然接到来自廊坊的电话,是我们村长辈打来的,气急败坏地说:“快来救我们吧,恁叔叫抓起来了。”原来有一队人在廊坊干建筑,干到收麦时准备回家,谁知南方包工头不给开工资,几个人实在没办法,就合计把包工头捆起来弄回河南,让包工头家人拿工资去换人。绑票行动刚要实施,包工头见势不妙报了警,派出所出动警车把农民工给抓了。于是他们火速给我打电话。
我当时是报社的广告业务员,紧急时刻只好特事特办,先用廊坊114查到派出所电话,手哆嗦着拨通,用浑厚的男中音说:“我是中国某某报记者,有人爆料说你们扣留了讨薪的农民工,让你们所长接电话。”很快所长的声音传来:“现在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请中央的记者放心,我们马上把农民工放了,再去把包工头扣下,不发工资不让他走,绝对不让农民工受委屈。”
这属于合作比较顺利的。但我们村的李电魁不需要帮忙。某年他在河北干活,包工头欠薪跑了,一天有人发现包工头下榻的旅馆,李电魁率人包围旅馆,等到半夜,大喝一声“农民工讨薪”一冲而进,拉网搜查每个房间拿到包工头。谁知包工头找机会又溜了。半年之后,有人在北京发现包工头,李电魁直奔北京,堵到之后扭到马路上,掀开一下水井盖,让包工头脑袋朝下,问:“给不给工钱?喊到三我松手。”包工头哭爹叫娘,当即付清欠款。
在工地边的小饭馆,李电魁讲自己的事迹,让我大笑不止。此非正道,但在爬高跳楼集体下跪的风气里,剽悍的农民工不需要解释。著名导演高群书在微博上演的讨薪记,就让我想起了我们村的李电魁。
在导演行里,高群书是个另类,别的导演多有组织,他像个电影个体户,吭哧吭哧写剧本,辛辛苦苦拍电影,被欠薪了先是忍着,不托朋友不找组织不请律师,忍无可忍一声暴喝指名道姓开战,“农民工导演”本色一览无余。平时只见电影人合起伙来圈钱,出血的多是地方政府、企业家和煤老板,制片人跟导演是小伙伴关系,像这样导演找制片人讨薪的不多见,即使欠钱也都是私下解决,所以高群书这事应该是个案,不代表电影圈普遍规律。
导演公开讨薪,比起我们村的李电魁是一个进步,但在知识分子扎堆、知识产权密集、生产流程庞大的电影工业,还要导演拉着条幅讨薪,则显示出了中国电影界的不够职业。
导演是电影工业的核心环节之一,在他背后,应该有运作规范的公司投资,有严谨细致的合同,有专业的制作人,有专门的法律团队,一旦发生经济纠纷,诉讼程序自动开启,根本不需导演赤膊上阵。在严密的电影工业中,每个环节都有专业人员,导演的工作是拍电影,演员的工作是演戏,律师的工作是追债,工会的工作是维权,助理的工作才是发微博。
但在高群书讨薪事件里,以上都没有,导演薪水被拖欠两年,男主角薪水一分未得,律师、工会不见踪影,让导演自己去讨薪。我们经常探讨跟好莱坞的差距,审查制度、分级制度、制片人制度和剧本说一大堆,要我说,基本的商业精神与法律环境差距一点也不小。
高群书的《神探亨特张》获了金马奖最佳影片。这是一个很高的荣誉,也是商业的机会,如果营销运作得当,这部电影长远实现盈利是绝对可能的。即使不盈利,对于电影公司来说,影片获奖也是一个珍贵的资源,有利于公司树立良好的口碑,可惜的是这个机会被挥霍了。
在那部电影里,出版家张立宪领衔主演派出所民警,民谣歌手周云蓬出演贼王,网络红人王小山客串小偷,著名编剧史航成了算命的骗子,电视主持人白燕升变身碰瓷大师,所有人都在反串,只有高群书是个导演。现在电影公司演“老赖”,电影导演去讨薪,演员成了农民工,观众都去看街景,怎么跟《神探亨特张》似的,都业余客串上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