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良忆 住在欧洲的台湾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欧洲,逛市集》。

转眼清明又将至,在我的家乡台湾,清明时节未必雨纷纷,而是许多人家吃春饼的日子。

春饼,顾名思义是春令食品,闽南语称为润饼。春天吃春饼的习俗可回溯至唐代,《四时宝鉴》说:“立春日,唐人作春饼生菜,号春盘。”春盘就是春饼。春饼后来南传,在福建演变成清明节食品,又随着先民渡海来到台湾。

儿时,我每年春天要吃两回春饼。过年期间吃炸春卷,那是父亲江苏老家的习俗;清明节则到外婆家吃润饼。外婆虽是基督徒,并不拜神祭祖,却仍恪守台湾南部传统,清明节必食润饼。

记得有一年尚未清明,我就被送到外婆家先住两天,见识到她做润饼的阵仗:简单讲,就是郑重其事、绝不将就。饼皮讲究手工现做,越薄越好,外婆早就跟菜场技术最好的摊商订好货,清明节当天一早取回,用湿布捂着,以免薄薄的饼皮干掉,那可就煞风景了。

外婆钻入厨房,开始准备馅料。蛋皮需先煎好,凉后切丝;包心菜、胡萝卜、豆芽、韭菜、芹菜、豆干等当令的蔬菜和素料,该切丝的切丝,需切段的切段,分别炒好。此外还得炒锅肉丝,调碗花生糖粉,洗净芫荽。各种馅料五颜六色,一一装盘,待会儿任由各人自行取用。

中午,大伙挤在饭厅里,围拢在圆桌旁,先将半匙花生糖粉均匀洒在饼皮上,然后这盘挟一筷子,那碟舀个一杓,也置于饼上,包卷起来便可以大快朵颐。外公最厉害,一餐吞下六七卷没问题。爸爸则始终吃不惯他所谓的“台湾春卷”,只吃个一两卷,意思到了就好。

十四五岁时,外公和外婆移居美国,外婆家的润饼宴不再,直到大三那年腊月十六,应邀到好同学家里“吃尾牙”,才又尝到久违的润饼。按台湾民间习俗,这一天是一年当中最后一个拜神明的日子,拜拜完,大伙一起打牙祭,是为尾牙。

同学家的润饼与外婆的并不一样,花生粉里没掺糖,包心菜、胡萝卜丝和香菇等馅料并不分开烹调,而炒成一大锅,汤汁淋漓,舀取时得自行滤去汁液。说实在的,滋味也不错,因为桌上有盘炸扁鱼酥,包进润饼里,和炒软的蔬菜形成对比但均衡的口感。

时隔多年,我读到家姐在考察闽、台润饼食俗后为“台北润饼节”写的专文,这才得知,我在同学家吃到的润饼是厦门口味,盛行于台湾北部,通常在尾牙享用。外婆是台南人,故按南部习惯,并沿袭泉州传统,清明食润饼;至于花生粉中加糖的做法,则反映了台南人普遍嗜甜的口味。由此观之,这小小一卷润饼,包裹的不仅仅是家常的美味,还有世代相传的记忆和家族的历史,让人得以循味追索家族的根源。

话再说回到那年尾牙,我在同学家吃到润饼后,勾起对外婆厨艺的怀念,对母亲提到此事,她“喔”了一声,没说什么,过了几天竟不声不响地张罗了一大桌菜,头一回办起她自己的润饼宴。菜色样数虽比外婆的简化一些,但味道如出一辙,保有外婆细致的泉州风味。母亲大半辈子是职业妇女,鲜少下厨,经由那一餐润饼,我发觉母亲其实也有双巧手和敏锐的味觉。

我移居荷兰前的清明节,母亲又做了一次润饼,让我吃个痛快。料想不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尝到她的手艺。我离台三年后,母亲突然病逝。我至今仍惋叹,终究不明白她当年如何揣摩出外婆的好味道,只能安慰自己,母系家族的滋味已留存我的舌尖与心底。美好的回忆,永远不会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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