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July
有些生活片就是太生活了,让旁人看着都生活不下去。所以把《八月:奥色治郡》划分到喜剧,实在是个阴谋。喜剧说到底是什么呢,我们为狗血淋漓的桥段、为文明人的不体面、为痴人的魔怔而发笑,但其实换个角度看,喜剧,不过是发生在另一些人身上的悲剧罢了。
每年奥斯卡陪跑戏中,总少不了家庭伦理这一类,这类电影老套琐碎,大多靠演员的演技和台词的机锋撑起来,呈现美国人民生存以上幸福未满的生活。
同样由舞台剧改编,《奥色》犯了通病:舞台上无限放大无限堆叠的矛盾,移植到以生活为载体的电影中难免水土不服,尾大不掉、用力过猛、支线混乱等硬伤,限制了其在艺术上的纵深和张力。它给人的是一波波榔头重击,而非破坏力更持久的绵里藏针。不过,当一部戏已然集结了人间所有的悲喜桥段,观众们反而就不太会去在乎戏剧性这回事,而将关注点转移到别处——
譬如看群星如何斗法。老戏骨和新贵之间的演技狂飙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这部戏。在梅丽尔·斯特里普的刺激下,茱莉亚·罗伯茨撕开甜心封印,奉献了超越以往的演出。但梅姨一出,依然一副不给后辈活路的架势。剧组在奥色治郡买下出镜的别墅,梅姨就提议大家搬进去住——她完全知道片子的神髓在哪儿。沾了人气的别墅就是个大气缸,把奥色治郡八月的低气压一股脑挤压了进去,演技的火花迸飞乱溅,加上机关枪弹似的台词,愣是把生活喷成了筛子。
餐桌戏是全片最大高潮,真相倾闸而出,母女兵戎相向。母亲维奥莉特是家族的魔咒,激活她,就等于掀开分崩离析的命门。电影没有闪回片段交代她的过往,但从一颦一笑就能知晓其一生:在恶毒母亲的戕害下度过童年,中年遭逢丈夫不伦出轨默默扛下恶果,年老后患癌、吸毒、老伴自杀、众叛亲离。梅丽尔把这个人物的放浪形骸演得入骨,却又不过火,收势就体现在冷不丁如匕首般的眼神里,让人窥见生活对她的鞭笞伤痕。或许她也曾是个内心柔软的人,但在粗粝的折磨下,只能磨出一身尖酸刻薄、暴戾恣睢。这个复杂的灰色人物,是电影的灵魂所在,观众对她爱不是、恨不是、同情不得、批斗不得,恰如我们对生活的无力。
似乎没有哪部影片,把家庭的伪善戳穿得如此彻底。家人是无法选择的同盟者、想恨不能恨的人,在彼此伤害时,怀着赤身和赤子心,杀伤力成倍暴增。戏中偶现一点稀薄的温情,像缺氧后吸到的空气,譬如茱莉亚在父亲离世后对女儿说“我死后你再死”,三姐妹在庭院的促膝长谈等等,但是一切难敌阴郁的基调,源自血液的亲情被消解殆尽。三姐妹互相安慰关怀之后,道貌岸然的大姐和三姐就顺理成章将赡养母亲的重担下派到二女儿,激起了她的觉醒反抗——就算透过银幕和所谓中西方文化隔阂,也能感受到这些爱与痛,放之四海而皆准。
家庭,在片中被贬低为“随机细胞选择”的结果,中产阶级光芒下,几米见方的生活空间,结着利害关系网,滋生阴虱的是非。私奔、乱伦、通奸、色诱、嗑药、自杀……桩桩狗血,千头万绪找不到头绪,只能任由心结恶变毒瘤。
卓别林说:“生活,远观是喜剧,近看是悲剧。”聚焦下的生活,排空了一切体面的附属物:尊严、温柔、善良、怜悯和爱。这个恶毒阴鸷的老太太才是生活的幸存者: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从来不说,以灵魂沉睡的迷糊状态才能生活下去。可以想见,她曾有多少过不去的坎儿,都已化成戏谑怒骂的笑谈。哪怕这次她又把自己演砸了,也还是可以绝望癫狂地活下去,就像参透了喜剧大师的潜台词:悲剧加上时间就是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