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 顾文豪
当年读李零的《花间一壶酒》,不时冒出满饮一杯的快意。看他臧否人物评析故实,句句白话,句句人话,句句都是断根的话。不比一些半吊子学者借怀古而意淫,其实既看不懂古代,也搞不清当下。这回读李零新著《鸟儿歌唱》,也是漂亮的白话,实在的人话,讲道理的断根的话,但还多了一种,让人尴尬的真话。
此书副标题为“二十世纪猛回头”,带着点回瞻过往总结报告的味道。不过即便已过花甲,李零的追怀过往却一点没有疲老之气。自述“身在21世纪,心在20世纪”,话里话外却一派左翼先锋范儿,当然,是讲道理有见识的左派。
所谓讲道理,是说李零能从道理自身来讲道理。好多学者也喜欢讲道理,可到头讲的是自己认可的一番道理,换言之,也不过是另一套教条。李零有真学问,真学问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套观察世相的思维方法——摆事实,多比较,不盲目自信。
譬如李零谈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这部如今阿狗阿猫都能拿来为自己热爱自由反对极权作秀贴牌的名著,李零一路将此书条分缕析,连带“专制”、“革命”、“极权”之类我们似懂非懂的大概念来一番兜底考辨,察来龙去脉,听各方话语。但这么做不是为了写论文,李零笔下藏锋,不时提醒我们奥威尔的左翼身份。他强调的是革命的悲剧,革命最艰难的部分不在其他,恰恰在于推翻专制的革命本身也会造就革命专制主义。而当下最大的问题,是冷战遗留的所谓“和解”无非是“冷枪顶着热脑门”,而“革命正在被遗忘,就像拳击手死后的动物农场,变成荒诞的故事”。李零分析革命的弊端,不代表他否定革命,事实上,他还要“为革命说几句话”,摆出一句“二十一世纪,时光逆转,历史倒读,好像什么都可以翻案,但中国革命的案不能翻”。革命的大问题,我辈不敢妄言,至少李零对于革命与专制的历史渊源与现实境遇的深刻抉发,则字字见功力,句句讲道理,不服不行。
不过,我猜很多人喜欢看李零的文章,不完全是因为他信而有征、滴水不漏的笔法,或许更多人还是喜欢他的见识。当今之世,有见识的人真如过江之鲫,随便一捞就是一大把。但李零的见识不仅在其看得清,更在于他的见识每每煞风景,既煞所谓高眉学者之风景,也煞茫茫群众之风景,一言蔽之,煞的就是话语当权派之风景。
譬如“启蒙”这似乎纯为一高大上的美妙字眼,李零却不识相地给我们来了篇《太阳不是无影灯》。在他看来,“聪明国”教化“糊涂国”,与其说是启蒙,不如说是“蒙”,不是“耍钱,把你的钱都耍到他的口袋里”,就是“玩弹,把你炸到听话”,启蒙的光芒万丈的背面其实是“每个国家的动乱和灾难”。李零不客气,直接批美国,质问美国人反污染、反奴工、保护动物、保护环境,却偏偏“不保护落后国家的落后人”,也“不反对美国对他国的金融掠夺和穷兵黩武”,龙头老大的美国为什么“最爱咬龙尾巴”,而他真正关心的是,中国的启蒙是什么?尤其是“是不是这一百年,中国人都是糊涂蛋,现在才活明白。还是相反,大家又糊涂了,应该重新启蒙。”
再好比前时被媒体热捧的“民国范儿”,李零直接一句,“扯淡”!媒体追捧的“大师”,他认为就是“大乱的产物”,“大师不是吹出来的,而是逼出来的”。整个民国,哪里是什么黄金时代,无非是天下大乱,百姓深受其害。英雄也好,大师也罢,也无非是动乱时代的幸存者。喜欢民国范儿,也没什么不好,可这喜欢至少得是一份明明白白的喜欢。跟着别人后头矮人看场般的瞎嚷嚷民国范儿,这又算是什么范儿呢?
李零自言世间事“一成风潮,我就怀疑”,因为这辈子见过的风潮,到头来都是荒诞一场。而之所以中国的事每能鼓动风潮,就在于我们的思维,总是陷入非黑即白的窘境,而“历史不是翻烙饼,用一面之辞替代另一面之辞”。
早先钱钟书父亲钱基博写信给儿子说,“如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而迎合社会浮动浅薄之心理,倾动一世;今之名流硕彦,皆自此出。”李零诚然亦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以致“倾动一世”。不过在我看来,李零恰恰未曾“迎合社会浮动浅薄之心理”,因为他写的只是“真话”,但在这个假话漫天的时代,最有魅力的也正是“真话”,虽然李零自己也知道,“真话让世界陷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