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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吉隆坡,一群女学生放学经过一集市。摄影_陈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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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沙巴洲亚庇市电影院外的手绘电影海报。摄影_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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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槟城,当地人在有“小印度”之称的辖区内穿梭。摄影_吴鲁)

主笔_潘采夫 北京报道

1967年,马来西亚人撒赫恩·艾哈迈德在小说《部长》中预言马来西亚的未来:“华人掌控国家,而马来人被驱入丛林。”近半个世纪之后,这则产生于马来西亚民族动荡时期的预言完全落空。

3月8日马航失事,使马来西亚这个东南亚国家被摊在世界面前。但愤怒的情绪与信息错乱,使马来西亚远远偏离了它的本来面目。“这次马来西亚遭到的误解很深,尤其是在中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劲来。”第三代马来华人、一家华文报纸的董事经理沈永亮忧心忡忡。

巫师风波

马航失去联系,巫师出来寻找飞机,这则消息广为流传,让低效的马来西亚政府形象雪上加霜。

“这个消息我专门查证了,绝对不是政府请的。”曾在吉隆坡留学四年的徐梦晓对记者说。身为报人的沈永亮还专门找政府查证,证实是私人行为,一位部长看到巫师的消息大怒,迅速采取措施消除影响,为此那个巫师还跟部长叫板。

《南都周刊》记者起初也以为马来西亚的执政党是巫统,总该有一些巫的文化传统。“巫统就是马来民族统一机构的简称,跟巫术完全没有关系。”徐梦晓说。他从吉隆坡的林国荣创意科技大学毕业,这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大学。即使是年轻的马来人对请巫师也相当不满:“请巫师把人丢到国外去了。”“这一定会成为国际笑柄。”

沈永亮对马来西亚遭到中国公众的谴责感到痛心,他认为马来西亚政府最大的失误在于晚报了5个小时,除此之外,太多不实信息都算在了政府头上。“这样的飞机事件史无前例,全世界二十几个国家联手寻找还费尽周折,马来西亚一个小国又能做什么?”

在马来西亚,马来人的比例超过一半,华人约占28%,印度人不到10%,还有约10%的原住民,这四个族群构成了马来西亚的主体。马来西亚对印尼和菲律宾南部的穆斯林移民或偷渡客比较宽容,也容易给身份,因为到了下一代,他们的儿子就成了纯马来人。但政府对华人偷渡客遣返没商量。

邱绍平是居住在沙巴州的华人富商,头衔为拿督,相当于英国的爵士,除了石油等生意,还拥有一家华文报纸《自由日报》。邱绍平认为政府很注意马来人的数量优势,《马来西亚史》中写道:“在其他种族居民超过马来人的这种威胁时刻萦绕的日子里,印尼移民被视为保持种族平衡不可缺少的群体。”

马来西亚的执政者国民阵线是多个族群政党的联盟,代表马来人的巫统是联盟中的最大党派。巫统成立于1946年,是马来人的民族政党,以维护马来人的利益为目标,自马来西亚独立后,巫统一直是该国的执政党老大。曾担任马来西亚总理22年的马哈蒂尔就是巫统领导人。

据暨南大学东南亚研究所庄礼伟教授观察,在上世纪70年代以前,马来人有大量的贫困人口,巫统是完全的乡村党,“它想要让这个族群经济崛起,更多的人成为CEO,更多的人成为城市人口”。

“马来人是马来西亚的原住民吗?”《南都周刊》记者一个月前去马来西亚,问邱绍平第一个问题。“现在的马来人也不是,真正的原住民可能住在原始森林里。”邱绍平说。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的《马来西亚史》写道:“一些部落如矮小黑人很可能已经居住于马来西亚丛林里至少10000年之久。”“太平洋中南部诸岛的原始居民,最早从中国南部定居台湾,在公元前2500年至公元前1500年经菲律宾、婆罗洲,迁移至印度尼西亚南部。”

在马来西亚,寻找真正的原住民并非易事,不同移民的迁入,是贯穿整个马来西亚史的主题。

华人当老板

“捞起!”过年的时候,马来西亚华人会将鱼生、蔬菜拌成一盘凉菜,然后和家人朋友一起用筷子抄起菜,喊一声“捞起”,寓意捞得风生水起,事事好彩头。

记者在邱绍平家里也“捞起”了一回。邱氏夫妇住在沙巴一个别墅区,邻居有华人、马来人,也有定居的西方人。

据邱绍平讲,他的爷爷是潮州客家人,1910年坐船到婆罗洲的山打根,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一开始是做苦工,等攒了一点钱之后,就从事火炭生意,出口到香港。邱的父亲邱锡洲1919年出生于山打根,长大后子承父业,后来转营木材和木板厂生意,山打根密布的原始森林令邱家的生意迅速壮大。

邱锡洲有政治理想,也有将华人团结起来的雄心,他于上世纪60年代组建了华人政党联合党,后与陈彼得领导的民主党合并为北婆国民党,成为沙巴州的华人大党,邱锡洲也成为沙巴州的最高行政官员之一。《自由日报》就是邱锡洲为了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而创办的。

邱绍平少年时代生活优越,十几岁就留学澳大利亚,英文比中文还要流利,他长大后继承了家族生意,如今他的孩子们已在澳洲定居。

邱绍平家族下南洋的历史,是中国客家人闯荡世界的一个缩影。经济地位优裕,是马来西亚华人给人的普遍印象。2013年福布斯马来西亚富豪榜前10名中8名是华人,糖王郭鹤年连续7年排名榜首。曾排名第13的陈志远还收购了英超球队卡迪夫队,他最奇怪的一个规定是购买的球员生日中要带“8”,以讨个好彩头。

实际上,华人到马来西亚的时间比人们想象的更早。1750年时,马六甲的中国居民已经有2161人,超过总人口的1/5。1851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和失败,刺激了中国向南洋大移民,他们成为手工业者、小店主、船夫、矿主和农业专家,逐渐主导马来西亚的经济。

沈永亮向记者介绍,马来西亚有上万家华人工会,四五百所华人中小学,还有两家华文大学。华人小学也接受来自政府的资助,但主要由华人捐助,学校以教授中文为主,也学马来文。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近年马来人、印度人子弟上华文学校的越来越多,有的学校非华人子弟占了一半。

马来西亚华人聪明,这一点不仅马来人承认,其他国家的华人也认同。记者问沈永亮到底会说几门外语和地方话,他就掰着指头给记者数:“英语,这是官方语言;马来语,做生意要用;粤语,这是‘华人官话’;普通话,做生意要用;客家话,也是华人母语;潮汕话、台语,另外懂一点点印度语。”他认为有文化华人掌握七八门语言很正常,普通华人四门左右,反正做生意需要的,他们都要学会。

占人口28%的华人,在马来西亚三大族群当中,城市化水平最高,中等收入人口比例最高,他们统治着马来西亚超过一半的国民经济。徐梦晓曾留学吉隆坡,中国人的身份让他看问题比较中立:“华人实在太能干,又有进取心,如果没有政策保护,以华人的经济实力,马来人的境况会非常惨。所以,社会保障的是马来人,但也可以理解成保障的是穷人。”

虽然一直以来马来西亚华人对政治并不热衷。马来人当总统,华人当老板,也是马来西亚的政治特色。但据庄礼伟观察,从马来西亚建国以来,华族就在马来西亚的政治联盟有一定的地位,其中有马华公会,还有民政党等几个小党。在去年的选举当中,华人选民投向反对党的票数达到80%-85%。民主行动党因为得到华人的支持,去年在国会拿到的席位是最多的,比马来族的安瓦尔还要多。

红包与青包

出于历史原因,在邱绍平居住的西马如沙捞越、沙巴等州,民族情绪相对突出,而在东马,多个民族之间融合得更好。

马来西亚普通百姓之间的关系很好,当地华人都有一些马来朋友,平时会经常来往。马来西亚国父、第一任总理拉赫曼曾说:“和平和我国人民的幸福取决于不同种族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友好。没有它,这个国家就会因由此产生的灾难而崩溃瓦解。”马来西亚的政治人物也都能认识到这一点,反倒是一些新生政党,会依靠宣扬民族意识扩大选票。

在马来西亚,超过三十多个民族说着八十多种语言。马来人信仰伊斯兰教,华人多信佛教和道教,印度人信印度教。邱绍平向记者历数马来西亚的节日,政府规定的全国假日有十来个,包括华人的农历新年、马来人的开斋节、印度教的大宝森节,还有圣诞节、穆罕默德诞辰、佛陀生日,也都在国家假日之列。政府总理不偏不倚,到哪个节日都会亲自祝贺。“春节是最热闹的节日。”邱绍平自豪地说。过春节时马来西亚满大街红灯笼,有马来政治家包下路牌广告,双手抱拳向华人拜年。

春节期间,马来西亚当地最大的商场外面,舞龙舞狮节目每天都上演,且持续两个星期。不过,舞龙舞狮虽然是华人文化,真正去舞的却没了华人子弟,因为华人孩子生活太过优越,不愿意干苦力活。举着漂亮的南派狮子耍的大多是马来人。

华人过春节的传统习俗有派发红包,在回历新年,马来西亚的穆斯林会派发“青包”,就是青颜色的利市,而且会放烟花爆竹。“这一点就是受华人的影响,你见过别的国家的穆斯林发青包吗?”沈永亮笑着说。华人过春节时,家家也会做穆斯林风味的咖喱。

周末,沈永亮会去基督教堂,那座位于美里市的教堂和清真寺面对面,基督徒和穆斯林共用同一个停车场。

一位叫EyaZaki的24岁马来人,表示自己有很多华人朋友,他喜欢和华人朋友一块庆祝春节。实际上宗教问题仍然是个敏感话题,一位马来人说“只要不提到宗教、政治等敏感问题大家还是能融洽相处。”

哪个是真正的马来西亚?

在伊斯兰教国家中,马来西亚族群关系相对融洽,自1969年排华暴力事件之后,至今没有激烈的民族冲突。年长的马来西亚华人认为在东南亚,除新加坡之外,马拉西亚华人是最幸福的。

不同声音更多来自年轻人,在上大学的马来人faye担忧地说:“还是会有人说华人滚回中国的话,算友好吗?”

马来西亚政府规定伊斯兰教为国教,马来文为官方语言,在企业中保证马来人的比例,董事会中必须有马来人,从华人和其他族群的眼光看有偏袒之嫌。“马来人实行一夫多妻制,一个家庭能生10来个孩子,还全部由政府抚养,华人就享受不到这个待遇。”一位马来西亚华人抱怨道。

记者在马来西亚期间,常听到当地人抱怨马来西亚治安差,一位华人的西方邻居由于不习惯锁院门,短期之内被抢劫三次。《自由日报》报道一位老人按月领取养老金,歹徒竟然按月去抢劫,警察却很少能破案。

但华人和马来人都承认,马来西亚自马哈蒂尔实行新经济政策以来,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更多马来人走进城市,华人的资产也增长迅速,至少在过去30年里,马来西亚人对未来抱有乐观主义。迎接2000年时,Malaysia Can Do It(马来西亚一定行) 的新千年口号令人印象深刻。

马来西亚民众性格平和,但长期执政的巫统热衷于党派内部的分裂与斗争,成为马来西亚政治稳定的心腹之患。1987年,马哈蒂尔利用安全法案逮捕100多名政治家和不同政见团体领袖。1998年,副总理安瓦尔被免职并被指控鸡奸,他的被捕与拷打显示了马来西亚政治黑暗的一面。2004年3月7日,最高法院撤销安瓦尔鸡奸罪的判决,安瓦尔成为反对党领袖,在他的领导下,2008年的马来西亚大选,执政党联盟近40年首次失去5个州的执政权。2014年,马来西亚上诉法院推翻一项无罪判决,认定安瓦尔性侵犯罪名成立,并被判处5年监禁。

对于“马来西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这个问题,接受记者邮件采访的华人和马来人年轻人给出的关键词是:“很小、和平、高成本、政治动荡、无能、贪污、危险、倒退。”

看来现在的马来西亚青年已经不那么乐观,他们的态度和观点将决定着国家的未来。“政府效率低是事实,偷窃抢劫比较多是事实,族群关系融洽也是事实,但如果只看一个方面就判断那就是误解。消除误解,最重要的是来马来西亚。”沈永亮总结道。

“马来西亚是我回中国后又一直想回去的地方。”住在北京的徐梦晓说。

马哈蒂尔执政时期,一位记者曾描绘1990年时将出现的理想的马来西亚人:“作为一个马来人,他认为自己在国家的地位是安全的;作为一个华人,他认为自己的才能不会受到政治操纵的无理束缚;作为一个印度人,他认为他的少数派地位不会因为孤立无助而受到剥削;作为一个土著人,他认为离吉隆坡的距离没有成为被忽视的理由。”20几年过去了,马来西亚比1990年代的理想至少没有变得更糟。

(本刊记者文涛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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