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评价《缥缈录》，首先要评价江南这个人。
无论是作为一个作家，还是一个商人，江南身上始终存在着一对矛盾，其实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就是他的自卑和自恋。基本上在他的每部作品里，你都会读到「一直不起眼的衰小孩终于咆哮了，以金刚忿怒之相征服世界」这种情感。征服虽然在幻想作品中是常见的主题，但江氏所蕴藏的情感（即所谓「情怀」）自成一格。如果说今何在笔下的征服，近于一种浪（zhong）漫（er）的少年幻想：臭屁、自大、幼稚而简洁，仿佛在说「快看我会飞！好爽啊好爽啊哈哈哈我会飞呀！」江氏情怀则有一些拧巴，阴沉，暴戾，每一幕高潮都像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委屈和不忿的宣泄，仿佛是：「俗子啊！尔等不是一直在心里瞧不上老子吗？啊？现在看清楚老子飞起来的雄姿！」
大概是 05、06 年左右，在未名 BBS 的九州版经常看江南灌水，看他写一些自说自话的心事，那时他才 28 岁，博士没毕业就回国，九州幻想刚刚草创，正是一穷二白，几条枪杆子闹革命的时候。他会时而踌躇满志，时而洋洋自得地抒发一些感想。也许因为那时他还年轻，也许因为在网上灌水没有太多雕琢，那时我还能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一种不自信，以及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愿望。
他一直很努力，做各种尝试，无论是写作还是商务谈判还是各种其它乱七八糟的项目。公正地说，他远远比后来南九州的其他几位努力得多（虽然他一直以坑王自嘲，但他其实根本不懒，挖坑太多只是因为他的心太大）。我相信江南一直有一种深重的羞耻感。他把这一点埋得很深，这使他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候看起来也颇有些阴沉。然后等到没人的时候，他就拼命地发力发力发力。
他笔下的人物在征服世界，他自己也在征服世界。他征服的方式就是写作。有点讽刺的是，羞耻感本身是他最趁手的兵器。他最擅长的事，就是把这份羞耻感描写得栩栩如生，每一个英雄初登场时都是一个衰小孩，一文不名，而女主角又多半是一个又美又辣，万人仰望的正妹，如果女主角居然在一开始就对男主角表现出兴趣（羽然、黄蓉、诺诺、路依依），那么毫无疑问，这是个精灵一样的小姑娘，她对你一笑，踩你一脚，又嘻嘻笑着跑远了，你永远猜不透她的心思。——从这个简单的角色代入可以看到作者的逻辑：作为一个又穷又弱，浑身上下除了嘴欠（其实这是江南最可爱的地方）就没有其它优点的男屌丝，我们那看似快乐的少年生活，其实是多么的屈辱啊。
一直被鄙视，一直被发卡，一直被当路人，一直没人看到我们眼中的孤独和渴望（或者就算被看到了，但是你还小，你的时代还没到），总之，就是从来得不到应有的认可，这种莫名的失落感层层叠叠地累积，累积，累积到你透不过气来，几乎要为书中的男主角落泪了，这时候江南笔锋一转，他妈的呀！小白兔兽性大发呀！让你看看什么叫光环加身！什么叫天赋异禀！什么叫男屌丝也可以有春天！于是男主爆发狂血属性，一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这时候你就可以想象，所有被之前的「屈辱感」所代入的读者（尤其是广大的学生群体）是多么的振奋和疯狂啊。
有如一场雷霆暴雨，一扫积郁已久的沉闷空气。这时再来一点幽怨和伤感作为尾声，或参商永隔，物是人非，或曲终人散，今夕何夕（必须得说，这方面江南还是很有些情趣的，甩出一般的 YY 文作者三四条街）。喝点小酒，想点心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想不感人落泪都不行。有人说江南只会写言情，其实，江氏最能动人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男屌丝物伤其类的 YY 之情。
这就是《缥缈录》系列包括早期九州幻想爆红的群众心理基础。和江南这种海潮奔涌的情感相比，原本也以豪爽著称的今何在作品，简直单薄得跟纸一样。现在大家都还记得姬野同学从小没了娘又被一个脓包弟弟夺走了所有父爱……可是有几个人记得向异翅有什么童年创伤？
在江南作品的逻辑中，几乎所有英雄都靠两样武器征服世界。很多人都能看到的，是牛逼的血统（吕归尘、叶羽、路明非，甚至包括姬野）。血统有两个好处，一是天赋，二是人脉。这两样东西都是江南幻想中渴望，但现实中得不到的（其实他也有一样，就是写作的天赋）。所以他又忍不住想要对抗这种血统优势。这就是他的第二样武器，我把它命名为：不甘。这在江氏作品里，是一种类似于核动力一样的超级能源。看到姬野那双黑眼睛里的光芒了吗？对，就是那个东西。你以为他只是单纯靠血统才拿下了麻木尔杜斯戈里亚？别可笑了，为什么他爹和他弟弟就不行？对于姬野小朋友来说，就算虎牙跟他曾爷爷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照样拿得起，因为他有足够的不甘。
——血统优势和不甘。你能在很多作品中读出他的这种二元对立。最典型的就是《上海堡垒》中的江洋和杨建南。从名字中就可以看出这两个人都是江南的一半（他本姓杨），老杨占了血统优势，让人羡慕嫉妒恨得牙痒痒，占尽风光，把定女神，最后死咗（看到了吗凯撒大哥，这就是你的命了）。而在缥缈录中，这个二元对立，就是吕归尘与姬野。同样各自代表了江南的一半：吕是外表柔弱看似屌丝，实则血统逆天又做事强狠，这是江南幻想中的自我形象；姬是外强中干，内里空虚眼神空洞心里随时藏着一万头草泥马，偏偏外表强硬又天下扬名，这更接近于江南的现实。
我上大学时最爱《缥缈录》，也会热血沸腾，尤其最初几期九州幻想连载《一生之盟》，真是看得如饥似渴。印象最深的一段，不是姬野十二把刀劫法场，不是吕归尘爆血变身，也不是铁浮屠血洗南淮城，而是姬野看到吕归尘的绝笔信，还在发呆，然后那页纸在风中悠悠地飞走了。
现在再看《缥缈录》，就只有一半的兴致。前面「英雄起于微时」的部分还会很有感觉，毕竟江南在这里投入了太多真情实感，确能感到他的倔强、孤独，和空虚；但是后面几本天下之争，看得就有些索然乏味，觉得那只是一个还未成熟的年轻人，硬撑着好勇斗狠，看似目空一切，背后却全然没有底气。——想来，江南那时写得也很勉强，不过是幻想「牛逼者应该如此」而已。
如果让今天的江南重写《缥缈录》后半段，恐怕会有不同：姬野称霸了天下，江南同样也做到了（作家首富，恭喜），这时的江公在微博上跟几个基友打屁卖萌，虽然偶尔还是忍不住炫耀或自矜，露出心虚的底子，但毕竟感觉要自信和沉稳多了。但是我仍然忍不住想，姬野称霸天下之后，又会怎么样呢？——说心里话，我觉得江南自己对于这一点，也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在他的作品中，屌丝一日翻身，称霸天下的同时也就是成魔：叶羽成了光明皇帝，蚩尤成了魔王，至于路明非我相信九成九会是白王（龙族 3 我实在没耐心看了，如果猜错了请各位指教）。所以我觉得他对于成功，虽然向往，潜意识里也有大恐惧。我由于工作的缘故，平时接触过很多自恋且自卑的人。我深知他们最大的挑战不在于现时的贫贱，而在于未来的腾达。他们在恐惧的驱使下一直努力攀高，可是高处不胜寒。这一对矛盾，其实是古往今来，所有帝王将相逃不脱的诅咒——江南绝不会例外。
至于说江南的情怀丢了吗？我觉得没有。他只是一直在过去惯用的套路中徘徊，为赋新词强说愁地在《龙族》中一次次把《缥缈录》单曲循环，从屌丝到爆发，再屌丝，再爆发。无论前者或后者，他都写得越来越不投入，越来越套路和模式化，他享受这个过程，拒绝再向前走。我想，这是因为他不敢去面对最后登顶的一瞬。其实要了解他的全部情怀，只看他的一本书就可以了，就是《涿鹿》，最后所谓的残烛照月之章，就像周星驰的《喜剧之王》一样，已经透露给我们他最后的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