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之所以会想要自杀,其实挺傻的,现在看看真是蠢透了。

我唯一起过自杀的念头是在我初二的时候。

十二岁小升初,户口所在地分到的初中教育质量很差。妈妈咬咬牙说,我们家囡囡不能吃这个苦,以后是要做学问干大事的,上这所中学就毁了。于是逮到了实验中学自主招生的机会,我妈就逼着我考了。

那时候小,没想那么多,考了全市二十九名,家里却没我想像中那么高兴。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妈妈一个人带我,爸爸再婚,二任看得紧,离婚时候法院判的生活费是每个月 20 元,他当时的老婆还真的只准他给 20,多给一个子儿就上我妈单位闹,十几年没加过一分钱。妈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也不申诉改判,她说她不跟那人讨饭吃,照样能把我养得很好。

她早年在事业单位做文职,收入颇丰所以底气足,但是学历不高,才高中肄业。大约我 9 岁那年国企改制,她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飘零了数年才有个安定的饭碗。

我 12 岁时候,正是她最苦的日子。白天给个体卖衣服,晚上到郊区的电子厂接活。我爸爸得到我考上实中的消息,有一天放学偷偷来看我,让我别读了,说妈妈供不起,一学期要 5000 的学费,一年就是 1 万,比我妈一年工资还要多。我当时从他车里下来,走回家,大概 10 分钟的路程,就像十年那么长。

回到家和妈说我不想读了,二中也挺好的,努力些又不是考不上重点。我妈当时态度特别坚决,她让我别瞧不起她,她这些钱还是有的,她留着一个户头专门供我读书的,读到博士都供。妈妈总说让我好好读书,不能吃她吃过的苦,就算丫头命也要活出小姐样子,不能让那些人看笑话。

小时候我特瞧不起我妈妈,觉得她没脑子,爱唠叨,特虚荣。明明没几个钱,却总买最贵的充面子,尤其是我爸来看我的时候,她一定要我和他炫耀我们母女过得好,要我里里外外穿的都是名牌。但其实我爸从来不关心这些,他后来有了个儿子,比我小 5 岁。有一天我看见他儿子在玩 PSP,那时候 PSP 刚出,是新奇玩意,就不免多看了几眼,我弟弟发现我的好奇,侧过身说了句,

「看什么看,乡巴佬。」

特别讽刺,心里陡然一股恨意涌出,却不是对他们的,而是对我的母亲,奇怪吧。

回头想想,人真是欺软怕硬。

实中在市里是出了名的贵族中学,教室里有 52 寸的背投和防反光黑板,前后两个中央空调,小班化教学,同班同学里有档案局长的儿子,有某某商厦经理的女儿,有黑老大的私生子,有台商的二女儿……我做不到坦然面对自己的背景,别人问起,我都说家里是个体,特别自卑。

现在我看见那些灰姑娘玛丽苏故事里,穷人小孩在富人群体前对身份特别坦然的剧情,就觉得假,刺眼得看不下去。估计就是因为这种心理,我才只是一个普通人吧。

初二时候,我妈把房子卖了。30 坪卖了 10 万,期间我爸几次找我问这件事,说房价会涨,不要卖了,说我妈是个没脑子的笨女人,我不能学她。因为是在外公名下的房产,妈妈不是独女,所以析产 6 万归了外公外婆。我和妈妈也一起搬去和老人家住。

其实连我都知道房价会涨,我妈会不晓得?走投无路罢了。

外公家边上是些工厂,有做玩具的,有做电子的。当时我妈白天卖衣服,晚上就去厂里接散活。

那时候缝一个娃娃是 7 分钱,3 天交货 1000 个。家里铺天盖地的都是娃娃,我妈下班就开始缝,姥姥也一起。后来又有接电线的活,就是彩虹线塞到和网线接口一样的东西里,位置不能错。

红蓝绿黄白,灰色接六排。妈妈每天念这句话,手里是啪嗒啪嗒的接线声。一捆接好的 200 根是六毛钱。

我当的感受是,人怎么那么命贱。现在回想,大概是我妈不曾让我苦过吧。

她现在右手拇指的指甲盖比正常短 1\2,指肚上有厚厚的黄茧。每到冬天掌心就皲裂,她牵我手的时候,总夸说囡囡的手真软,不像她,就和老树皮一样。

她原本视力是 1.5 的,后来视力模模糊糊,一直不和家里说。有一次和她去看《唐山大地震》,坐在后排,她一直揉眼睛,我就觉得不对。出来她眼泪直流,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那闺女太委屈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得了黄斑,看不了 3D 的,会眼疼。

她都不和我说,她只说闺女委屈。

好像有点扯远了。

当时之所以会想要自杀,其实挺傻的,现在看看真是蠢透了。

那时候学校 7:30 开校门,不到点学生都要在校门口等着。有一天因为要考试,大家都来得特别早,6:30 就已经不少人在校门口背英语了。

我平时都差不多 7 点到,早上是外公开着助动车送我上学的,我一般要他离学校一个街口的地方放我下来,因为我觉得特别丢脸,不想让同学发现。那辆助动车破破烂烂的,车头还用黄胶带补了缝,而校门口基本都是汽车迎来送往,最不济也是辆普桑,好像只有我那么寒酸。

青春期的孩子特别敏感,却不懂多少人情世故。

那天我下车正好被同班同学看见,特别尴尬,她在教室里当着一众的面问我家里是不是特别困难。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理她,脸色应该不好看。不知道怎么的,班里就传开我打肿脸充胖子,爱慕虚荣谎话连篇的评价。

我特别敏感,即使别人无心的话,也会再心里反复咀嚼出敌意来,这大概就是骨子里的自卑吧。

所以后来有人绊倒我,朝我扔雪球,丢掉我的胸卡……无论有意无意,我都解读成了是一众欺负,开始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武装起来,争锋相对,最后连最好的朋友都逐渐疏远。她说她同情我,理解我,想帮我解围,但力不从心。

其实我不怕欺负,我就怕同情。

最后因为课间我与一个男生起了争执,引来了班主任。我最好的朋友偷偷把同学孤立欺负我的事告诉了她,于是老师找我谈话,问我要不要去心理咨询室咨询一下,还说如果家里有困难,不要硬抗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背叛。

自此以后,每天看见妈妈在夜里接电线,我都会想,我同学的父母可能酒足饭饱,可能举家出游,我的爸爸阖家欢乐……

这种心情有多复杂你们可能体会不到,我恨我妈妈的无能和固执,我恨我爸的虚伪和无情,我恨周遭的冷眼和嘲笑,我更接受不了懦弱和自卑的自己。而我不忍心发泄在家人身上,只能自己打掉了牙往肚里咽。

对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面对这种扑面而来的恶感,死就是极其轻巧的一个字眼了。

我是一个特别能忍的人,睡一觉,负面情绪就能消解一点,所以自杀一直是心头一个念想,从来没有去实践。

让我真正放弃这个念头是因为,一天下午,外公突然开了辆面包车回来。他特别高兴地和我说,囡囡,阿公买了辆车,以后这个送你下雨天就不怕了。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什么下雨天不怕的都是借口!他们都知道我嫌弃他们丢脸,明明都知道的。每一次我让外公等在街角,他落寞的表情那么明显!晚自习下课接我自觉地等在车河末尾!怎么会不明白呢。

那天夜里,我听着妈妈啪嗒啪嗒接电线的声音,透过门缝看我妈妈走样的背影,想起从前看她的照片,那也是一个俏丽的美人。

论委屈,我比不上她。论亏待,生活欠她更多。

我仍旧瞧不上我的母亲,我问自己,难道还活不过这个笨女人?她都没有寻死,你怎么就那么任性。

我要活的好好的,活出大家闺秀,要做学问干大事,绝不走她的老路,活出潇洒给那些人看看。

就是这种心境,一股意气,冲走了死亡,也冲走了戾气。

现在生活安逸了,回头看真是不值得,但细想想,真是值得。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我都会回想那些日子,生活苦楚,不过庸人自扰。

有人放不下你,你怎么也得等她撒手再走呀。

不匿了,给我妈看了,她读文章不多,粗看了以后说我以前当她面数落她不够,还要给外人看= =

我说夸她呢,她死活不信。

现在很快乐,阖家安康。

林夕那词,

「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不止宽慰,也是救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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