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资深媒体人,曾任南风窗总编、中国周刊总编。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离常州大概有二十多公里。小时候听祖父讲,过去他们上常州,都是步行往返的。汽车舍不得坐,坐不起,坐船太慢。
离我老家六七华里的前黄镇,便是常州通往宜兴的水陆交通要津。镇上有个车站,前黄周围坐车的人,一般都在这儿排队买票坐车。
我上中学时,中午去母亲工作的社办厂吃饭,一般都经过车站,每次经过,车站都是人声鼎沸,很多人挤在那儿,很是热闹,也可见当年前黄车站之重要。不过,我们乡下人,城里也没有亲戚,平常都是走路,小孩自然也就没机会感受一下坐车的滋味了。
1984年暑假,我一位在北京上大学的同村大哥和他母亲要到常州城里去走亲戚,我听说了,就问能不能带我去常州火车站看看,除了在电影里看到过火车,我还没见过真火车呢。
那个时候,我的成绩还算可以,我想,万一考上了大学,一定是坐火车走,总得先见见火车是什么样吧。
父亲觉得我的理由还靠谱,给了我5块钱,又跟我伯母交待了,让他们带着我多照拂,别走丢了。虽然我对乡下四邻八村都很熟悉,但毕竟我从来没有进过城,进城了估计分不清东西南北。
那天上午,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屁颠屁颠地跟在伯母和大哥后面,在前黄镇上的汽车站买了票。我们搭坐的,是从漕桥(武进南边的一个镇)开往常州的农公车。所谓农公车,大概是开往农村的公交车的简称,过去从常州开往武进乡下的车,都叫农公车,一般都是又挤又脏的。
车一路停,一路挤,到常州南的兰陵总站,我跟着伯母他们下了车,大哥带着我,找到换乘公交车的地方,坐上公交车,前往火车站。常州城里的公交车,自是要比农公车干净舒服多了,没有乡下进城的车那么挤,那么嘈杂。我趴在窗口,看西洋镜般看着后撤的建筑,来往的车辆、骑车的人流,陌生而新鲜,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车到火车站附近的公交车站,伯母大哥要去走亲戚,大哥把火车站指给我看后,再三叮嘱我顺路返回,到兰陵搭农公车回家,我满口答应没问题。
其实,在火车站,没买票是看不见火车的。我有些沮丧地在火车站的售票处、候车室转,没有看到火车,问路人,路人说要看火车,顺着马路往前走,有座铁路桥,站在路边上就能看见经过的火车了。
果然,我终于见到了想象中的绿皮火车,呼啸而过脚下似在颤动。
顺路返回之后,我信心大增,决定顺着路走走看看,没来过常州,总不能真的像老家人说的,乡下人上常州,上去就下来吧?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我一个也不敢进,最多只是隔着橱窗看看。城里的花花世界,我觉得与自己隔得很远。
一路缓行,摸索到了兰陵,我却找不到农公车站了!我有些傻眼。很快,我就作出决定,在转盘边顺着马路一直往南走,是可以走回去的,走回家,还可以省钱呢。
从常州到我家,大概有二十多公里。我过去暑假跟父亲出去摸甲鱼,穿村过河,每天走路也不少。我有些信心满满。
从常州兰陵出发,是中午,我在路边小店买了包傻子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迤逦南行。走到如今武进的县治湖塘镇时,我还有些自豪,但渐渐地,腿开始沉了起来,越走心越慌,眼前是没完没了的路。走过鸣凰镇,我已经很口渴了,但那时路边没有卖水的!买了包傻子瓜子,简直自己成了傻子。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了胳膊,想拦辆顺风车,捎我一段,但心里又害怕,畏畏葸葸的,终究一辆车也没能拦到。
到家时,太阳已经西斜,伯母他们早已到家,祖父和父亲正着急着呢。见到我,父亲他们全松了口气,我却一下子瘫倒在躺椅上,把剩下的钱掏出来还给父亲,有气无力地说,我从常州走回来的,脚疼。
我的第一次进城,以脚上几个血泡告终。虽然没有前辈乡贤高晓声笔下陈奂生的奇遇,但找不到车站步行回家,也算得上是一朵小奇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