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菜的样式其实还挺难还原的。
因为主要是说家常菜的话,那韦巨源《烧尾宴食单》这类豪奢宴席的菜谱也就没啥参考价值了,留在纸面上的记录往往是显贵、名士的饮食起居。
假如你来自没有哆啦 A 梦的 22 世纪,再去看人民共和国初期的饮食,不下功夫的人就有可能得出“众所周知当时的领导人不喜欢奢侈品和纸醉金迷的生活,喜欢的食物都是一般中国的家常菜,而根据文献记载说他‘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以及喜欢红烧肉。说明 20 世纪 50 年代中国的家常菜主要就是鱼类和猪肉。”
唔…好像哪里不太对。
但说归说,虽然烧尾宴食单用不上,总归能从其他人的记录中稍微猜测一下,那个全盛时期中国的餐桌。
首先从跑题开始,为什么说中国菜较之西方有很大的区别,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烹饪方式的重要区别,西方的菜肴中烘、烤、煎、炖、煮颇多,而中餐中少见烘烤,代之以炒、蒸,使得中餐的风格看起来与西餐截然不同。
而但往前倒带七八百年的唐朝时,炒这种方式虽然早就发明出来,却远不像今天这么普及,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烹饪用植物油(主要是麻油)的缺乏,所以蒸煮、炙烤、生食倒是最主流的方法。
麻油油的引入早至西汉,但普及率却并不高,使得炒菜一直不甚流行。
就算是当年有炒菜,很多我们今天吃的也做不出来,就以素菜之王地三鲜(不要和我争这个= =)来说,可能你都只能找到茄子,而土豆和青椒的引进都是接近一千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蒸煮的菜,那就是各类羹菜了,一般的百姓家是吃不到多少肉食的(尤其唐律中对宰牛这件事管理特别严格,搞不好就要获罪,所以牛肉就更不是日常的吃食。),主要是炖煮蔬菜,当年多得是萝卜、芹菜、白菜、秋葵、茄子、苋菜,以及我相信食用历史应该早到史前时期的蘑菇。把这些东西放酱油、糖、盐、醋煮来吃,佐以腌制的小菜,下饭已经足够了。新鲜的蔬菜水煮过后自然地有一种甜味,虽然不见得多好吃,但已经好过安史之乱时的悲惨生活了,杜荀鹤在《山中寡妇》里对那时的饮食就只有一句“时挑野菜和根煮”。
但盛唐时老百姓并不是一定没有肉吃啊,比方说孟浩然《过故人庄》里的句子大家应该都很熟。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第一句就很明白的表示这次至少有鸡肉和小米饭,我想这是农家待客菜当年的标配吧,当然这鸡肉也是炖煮或者烤出来的。
类似在诗句中记载的家常菜式还有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嫩春韭配上刚出锅的小米饭,哪用烹调,烫一下撒把好盐,就是黄配绿的一道美食,巴西国旗一样)、“盘飨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也说明这诗圣请客也只有一道菜,这应该是寻常百姓的家常菜最常见的情形了。
也有作死的诗,当然是李白“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唐律疏议》 卷十五 厩库二十八条中明确说了这样的规定——
諸故殺官私馬牛者,徒一年半。
【疏】議曰:官私馬牛,為用處重:牛為耕稼之本,馬即致遠供軍,故殺者徒一年半。
可能他也知道不让宰牛,就换成了烹牛的说法,毕竟当时并非绝对没有入菜的牛肉。
(我在这里犯了非常 SB 的错误,是烹羊宰牛且为乐…感谢知友王北方 的提醒,此篇回答的逼格已然全无…,就当挂自己一次吧 T T)
穷人想吃鸡以外的肉,有时候也可以吃到腌肉、肉干之类的东西,但要吃好肉还有些法子,其一当然就是打猎,其二就是捕鱼,其三介绍一个取巧的法子,去给人当奴仆。
见京都人说,两军每行从进食,及其宴设,多食鸡鹅之类。就中爱食子鹅,鹅每只价值二三千。每有设,据人数取鹅。燖去毛,及去五脏,酿以肉及糯米饭,五味调和。先取羊一口,亦燖剥,去肠胃。置鹅于羊中,缝合炙之。羊肉若熟,便堪去却羊。取鹅浑食之,谓之”浑羊殁忽”。
(自 《卢氏杂说》)
听京城里的人说,两军的侍从每次进食或设筵席,多数时候都吃鸡鹅一类的菜肴。其中最爱吃的是童子鹅。每只价值二三千钱。每次设宴,都按人数去拿鹅,燖去毛,取出五脏,往里面填上肉和糯米饭,再用各种佐料调好。之后,弄来一羊,也将它剥皮去毛,取出脏腑,将上面做好的仔鹅放入羊腹中,缝合好在地火上烤。待到羊肉烤得象熟了的时候,便将羊剥去不要,取出羊腹中的仔鹅,就那么捧在手中吃。称这种吃法为”浑羊殁忽”
这时候仆人们就可以很美的把那个烤羊给吃了…
就是这样,当时的羊肉其实比猪肉还要普及和多产,另外一样美味肉食就是鱼了。
这里不得不感叹国姓是个多么麻烦的东西,旧唐书里记载了玄宗三年的时候曾经禁止天下捕鲤鱼,十九年的时候又禁一次,当然这两次禁鲤说明了啥呢……说明之间没禁住呗,幸亏姓米的没得过天下= =
唐代食鱼最好的方式竟然是刺身,也就是鱼脍,以至于后来出现了专门的一个“鲙”字。而做生鱼片最上品的就是鲈鱼(我们姑且在河鲜范围内讨论,当时的鲜海鱼之难得是现在难以想象的,鲈鱼也是在产卵时期才会回游到淡水环境中,而这时的鲈鱼最是肥美),但为了表示禁鲤是件多么傻逼的事,我还是觉得应该先说鲤鱼(其实是说鲈鱼的话要参考的东西太多,很麻烦…有兴趣的人去齐民要术里找【金齑玉脍】)。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洛阳女儿行》王维
嘴里出来的东西,像是口音、方言、谈吐礼仪,这些好改。往嘴里送的东西,有时候上千年都改不了。
类似的好多人都写过“啊啊老子前几天吃了鲙鲤真他妈的棒!”的诗句,在此不表。接着讲讲隋唐时期的生鱼做法,有点类似日本的打打喜(鰹のタタキ),也是要伴着葱、生蒜片、姜、酱料来吃的,至于会不会想打打喜一样先把表面烤熟,就不得而知了,我估计是直接就吃了。
知友 nicol chen 提出这样子的淡水鱼生食会不会有很重的土腥味,我认为淡水鱼处理得当是可以没有土腥味的,或者生长环境和生活习性也有可能造就只有鲜美却无土腥的白肉鱼,但总体来说确实会有这样的味道,这也是当时用大量的葱姜蒜的原因吧。
打打喜用红肉的鲣鱼,再把表面烤过,实际的口感和唐朝的鱼脍区别应该还是挺大的
你看,唐朝人不但喝茶要加盐、醋、生姜等等,吃鱼鲙时也如此,《广古今五行记》中有一个故事提到了这样的事。
唐咸亨四年,洛州司户唐望之冬集计至五品,进止未出。间有僧来觅,初不相识,延之共坐。少顷,问曰:”贫道出家人,得饮食亦少,以公名,故暗相记,能设一顿鲙否?”司户欣然,即处公买鱼。此僧云:”看有蒜否?”司户家人云:”蒜尽。”僧云:”蒜尽,去也!”即起,留之云:”蒜尽,遣登掾。”僧云:”蒜既尽,不可更住!”苦留不止。司户果无疾暴亡。
即使是和尚,吃生鱼的时候都知道要就着蒜,各位有闲情和好刀法的不妨试试看,白肉鱼的口感清淡高雅,有一种需要仔细品位的鲜甜,却又意外的很搭葱姜(生蒜没试过…),可以说是一道下酒或者哄哄馋嘴小姑娘的好菜。
可惜的是,这些美事里我现在只有酒,没有鱼,更没有姑娘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