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buddarock 原文地址:edition.cnn.com

姆阿·库瓦尔·提瓦瑞躺在瓦拉纳西“超度圣地”的一张小木床上静待死期。家人希望她的灵魂在此超度。本文摄影:Atul Loke/Panos Pictures

印度 瓦拉纳西

在印度,路上奔波10个钟头本就辛苦,这次假信仰之名的死亡之旅更是如此。

迪内希・昌德拉・米什拉一路上准备了几条破毛毯、旧棉被,带上单灶煤油炉和炊具以及途中所需衣物——虽然他不知道这次离开家要走多久。

米什拉曾是名教师,他用退休月薪的1/4雇了部车;装上行李,携同家人——母亲、妹妹和病重的父亲,从他们在戈帕尔甘杰县的村子出发前往瓦拉纳西市。

这次出行,他压根就心情复杂。把父亲送过来只为在此咽气,这从情感上很难接受。

若干年前,米什拉的祖父就是在瓦拉纳西的一间“解脱之家”完成临终朝圣的。这次故地重来,弥留之人又将在“柯枝超度圣地”(目前仅存的两处死亡旅社之一)走完最后一程。

以梵天的名义,印度教徒在瓦拉纳西死去即获超度,灵魂得到自由,生命从轮回中解脱。

印度教徒相信人活着是在造业,业即一生的所作所为。业分为善业、恶业,善恶累积影响及于人的来世。米什拉皈依的印度教教派认为:若在瓦拉纳西善终,其恶业就能被宽恕。就算杀过人也能得到超度。

今年63岁的米什拉曾陪祖母来“超度圣地”住过一个半月。后来祖母寝食难安,非让带她回家,米什拉听从长命。三天后老太太走了,(因死在瓦拉纳西之外)亡灵未获超度,米什拉为此追悔莫及。

这次是父亲,也是全族人的心愿:83岁的老人一定要在印度教信徒心目中最神圣的瓦拉纳西(旧名柯枝)咽下最后一口气。若这回父亲不能如愿,米什拉此生将无地自容。

灵魂超度即是希望,支撑着米什拉在这段艰苦旅程中坚持下来。灵魂救赎也是他在困苦人生中的一点希冀,心中信念比以往更加热忱。不过,决定踏上行程却并不容易。

米什拉的妻子和独女留在家中,有个要紧事还需要他在场。如果不能尽早返回,女儿的人生可能就此蒙上一层阴影。

在生者与将亡者之间一番权衡后,米什拉最终选择去瓦拉纳西。

米什拉在寺院祈愿,为父亲,也为女儿。

此前我还从未走进过临终之人的房间。因为在信奉印度教的家庭中长大,我了解瓦拉纳西的魔力。这里据说是人类最早的居所,且历史上一直有人在此居住,与巴比伦一样古老。

整座城市宗教气息相当浓郁:“圣徒”头点朱砂徘徊在迷宫般的街巷中;油灯日夜不息,铜铃声伴随着唱圣、诵经声,在瓦拉纳西3,600余座寺院上空久久回荡。

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徒及游客都想踏上这块土地,在恒河的圣水中沐浴(恒河在印地语中就是净化之意)。

瓦拉纳西被誉为“光明之城”,不过还有个更恰当的称谓:“亡者之城”。

逝者一丝不挂地包在白色裹尸布中,露天放置不忌讳人看见;河边石阶摆上黄色万寿菊,一路下到恒河。芒果木架起柴堆来火化尸体,焰云燎绕终日不熄,在火葬圣地——马尼卡尼卡河坛更是如此。有时柴火燃尽,尸体仍未焚净,残骸剩骨还冒着烟,流浪狗便围拢过来。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在伊拉克报道美伊战争时的见闻。

这座城市很多人是靠赚死人钱谋生。这就包括Doms,这一族群专事火葬场工作,是印度种姓中不可接触者;与河岸边的占星师、祭司共同参与葬礼。外地游客尤其是外国人,是出于几分好奇来围观火葬过程。

南丹・乌帕德亚为我作向导,带我领略给人感官以强烈冲击的瓦拉纳西;对他的老家,乌帕德亚显然比大多当地人有更深的了 解。我是通过他的一篇博客——《诱人的恒河》认识他的。他熟知这座城市的魅力和能量所在,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新世纪的瓦拉纳西饱受贫困、污染和人口超载的困扰。肯定地说他讲解得很好,但我还是搞不懂死亡如何能改变我们的认知。

乌帕德亚出生于传统的印度高种姓祭司家族。我自知对印度的认识基本是在书本层面,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近七年来,乌帕德亚都在为自己的事业打拼:带领外国人徒步瓦拉纳西。他精通印度教葬礼仪式,讲起来可以滔滔不绝,虽然这些并非导游必知。

乌帕德亚知道有些数字会让游客咋舌:马尼卡尼卡河坛一年要火化32,000具尸体。他还能背出文献典籍中的全部葬礼仪轨,不过他坦陈对这些说道很是怀疑。

乌帕德亚对印度教士在恒河沐浴时的梵文唱诵不以为然,河水近年来遭遇工业和民用废水以及屠宰场的血水污染,这河还是恒河吗?“河里的水怎么会干净?”他很自豪加入了其他抗议者的行列,公然挑衅教义,发誓不在圣河沐浴,除非政府采取措施治理污染。

见到乌帕德亚之前不久,他一位好友的父亲去世了。乌帕德亚去参加葬礼并拥抱了他可怜的朋友。与火葬场地上的任何人有身体接触会让自身变得不净,那天凡是触碰过乌帕德亚的人,在进家门前都必须沐浴更衣以净身。乌帕德亚对此戒条却视若罔闻。

乌帕德亚认为这很愚昧,遵守旧俗竟然比安慰好友还重要。他并非不虔诚信教,只是不盲目崇信他认为在误导人的那些教条。

印度教徒相信瓦拉纳西有超度灵魂的神力,对此他同样无法理解。他明言不会(像米什拉一样)费尽周折把父亲送来“超度圣地”等死,觉得这么做不可理喻。

我理解他的感受。同样是在信奉印度教的大家庭中长大,但我父亲是回避宗教活动。他甚至让我保证不为他举行葬礼。

我父亲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业,他教导我要做个好人。但一说身后事,话头就此打住。后事如何安排,父亲从不与我探讨。

谁知当我与乌帕德亚走入“超度圣地”后,所有这些疑虑都将消散。短短几日后,我们就将以新的眼光审视死亡。这里的人谈到死亡都是那么漫不经心。睡觉以外的时间,我们都在这个感觉对临终之人缺乏温暖、缺少爱心的地方度过,而人之将死本应受到关爱。

就是在那种环境下,死神倏然间不再面目可憎,让我二人始料不及。

芒果木架起柴堆来火化尸体,焰云燎绕终日不熄,在火葬圣地——马尼卡尼卡河坛更是如此。每年有32,000具尸体在马尼卡尼卡河坛焚化。

在瓦拉纳西,“超度圣地”似乎人人皆知,根本不需路牌指引。高都利亚教堂附近繁华的十字路口,摩托车、汽车、人力车汇成的车流喷涌而出、川流不息。穿行在骇人的街头,我时不时就想到了死(或许因车祸而亡)。

本以为“超度圣地”应是整洁明亮又卫生,一如美国的临终关怀医院。事实却非如此。

“超度圣地”位于一条窄巷内,旁边有两家低档音响店。砖混结构的建筑建于上世纪早期,想必是当时的大户人家;从外间的大理石地面,高大的天花板和院内天井,我能感受到它昔日的辉煌。

现在它看上去阴暗沉郁,氛围正适合垂死之人。正午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罅隙,映射出空气中的万千尘埃。入夜,暗淡的荧光灯露出些微光亮,才有了点城里的味道。

这套房子有12个房间,不过年已花甲的负责人婆罗多·舒克拉也在走廊和院内安排床位。在此工作43年,他很少拒收将濒死之人。

舒克拉年轻时曾考虑在军队发展,想去做名教官;后来仿佛是在梵天召唤下来到这里。他一生都在研习印度教经文,你要是向他请教超度,那且得坐下来听上一阵。这就如同问牧师何为《十诫》,答案会是全本《出埃及记》。

舒克拉能预知人的死期,他说那是来自上天的启示。他严肃地告知来客这里不是照顾病人的慈善机构(虽然“超度圣地”由印度最富有的家族企业所创办的基金会资助),也不是无家可归者的栖身之所。

来“超度圣地”等死的人不论远近,舒克拉说还有客人来自英格兰以及毛里求斯。不过大多是来自周边,他们是印度教某个支系的虔诚信徒,笃信瓦拉纳西的神力。这些人来瓦拉纳西后,要么手头缺钱,要么是被旅馆打发出来,因为想不花钱白住。

舒克拉把离大门不远的一个房间辟为办公室,但白天很少上那办公。手下管着一拨僧侣,光是这些人事儿就不少。他整天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监督这些僧侣伺管房中小庙,事香礼神,做晚祷,唱圣歌——击鼓摇铃,琴声和瑟。

大门口贴有印地文告示,上书住宿规定。第一条是只有相信柯枝能超度亡灵的才允许入住。其他规定包括:只允许印度教徒住宿;不接收传染病患者;如发现有性行为或“其他恶行”,将被劝离;不收住宿费,但要收电费;只能在此住宿15天,之后将由负责人决定是否续住。

舒克拉晚上睡办公室小床,以备天黑后还有客来。嵌入墙内的书架上,摞在最高层的经卷积满灰尘,旁边还有几个盛圣水的塑料壶和一本记录所有住客的登记薄。

这本住客登记如同幽灵名册,放在屋里让人睡不踏实。不过舒克拉对这无所谓。

“这么些人死在这儿,”他笑了起来,“那这里就是鬼屋了,到处都有鬼魂出没。不过用不着害怕,他们都没死,是被超度了。”

“超度圣地”负责人舒克拉说这里没有幽灵出没,逝者灵魂已获超度。

米什拉的父亲吉里什在登记薄中的编号是14,544,我到这里时他已经住了将近三周。舒克拉告诉我,他决定让吉里什在15天过后继续留宿,因他确信吉里什去日无多。

米什拉每天早上从6号房出来。那间屋整天窗户紧闭,吉里什既怕冷也怕见光;他一动不动躺在硬邦邦的小木床上,每天只起来一次,啜几口牛奶,吞点面包、菜叶。

米什拉在前院一张晃悠悠的长椅上晒太阳取暖,试图以此抵御清晨的寒气。正是二月天,瓦拉纳西早晚还很凉,正午的骄阳稍纵即逝。

退休前米什拉是比哈尔邦的一名英语老师,有30多年教龄。他将一生的作为归功于父亲的辛勤哺育。

米什拉热衷丁尼生等人的名言警句,对其言听计从。“猜疑的背后总有阳光的一面。坚持信仰而不拘泥于形式。”

他侧身过来对我说:“我信天也信命,上天给你安排好的,注定无法改变。”

他的话音湮没在周围的嘈杂声中。这里有些仪式日复一日,不知与“死亡之屋”有何干系,至少我这样的局外人是理解不了。

众僧侣每天上午要用4个小时完成冗长的仪式:除去神像上的衣服——罗摩神、奎师那、神猴哈努曼——而后将神像放在奶水中浸泡;接着清洗铜制供盘、玻璃杯;洗毕全部放回原位。如此这般以表达对梵天的虔敬。

“超度圣地”的工作人员每天都要在露天晨浴。轮到舒克拉,只见他抓过一只盛水钢桶,再倒入一两滴圣水,然后开始在浴缸沐浴。两个十来岁的小兄弟也在其中,他们住这儿有十年了,死神就伴随着他们的成长。据哥俩说他们的母亲起初都不敢住在这里。

不过大家渐渐习惯了面对羸弱的病体,脏污的床单;病痛中的叫喊声早已化作背景音,与大街上车流的喇叭喧嚣融为一体了。

早上,“超度圣地”员工的孩子穿着校服去上学;众僧侣也开始在小花园忙碌,还得抽空赶走爬高上低捣蛋的野猴。若身处围墙之外,谁能想到墙里屋舍是为亡魂而备。

起初我们没看出米什拉的困境。不过显然他对周围发生的事不上心,只是一门心思等父亲咽气。

他在漆成树绿色的大门前来回踱步,大门用链锁套着,只留个空子让人进出。

“超度圣地”没有食堂。米什拉就从市场买来甘蓝、土豆,让妹妹在屋内做饭。米什拉以前陪祖母来过,所以知道有此麻烦;伙食要靠家属自己解决。

他去河坛找占星师占卜,又上附近寺院祈愿。

舒克拉试着让米什拉平静下来。

“别着急,你父亲就快走了。”

“他这话听着真怪,”我对乌帕德亚说。亲人即将离去,却给人说这种话,真是不合常理。

但“超度圣地”不是哀悼亡灵之地,悟及于此,所以根本不需要任何安慰的话。舒克拉常说人死就是解脱。“超度圣地”所有人都与他看法一致:死在瓦拉纳西,则逝者的灵魂将与神结合。

如同举行婚礼,正是喜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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