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养善好勇余庆家。地点,二道街。
天津的地域,一直有所谓老城里一说。这老城里,指的就是大明永乐二年初建时,最早的天津老城。 弘治五年,又在正中心建了一座鼓楼,同时整修天津城池。东西南北,重建门楼,分为‘镇东’、‘定南’、‘安西’、‘拱北’四门。
此后天津愈加繁华,城墙外民居、集市越来越多,但与城墙内的老城里毕竟不同。天津由元代开始,因漕运而兴。明朝迁都北京后,为了拱卫京师,又在天津设卫。这专门守护京师的重镇又岂可儿戏?因此老城厢内的规划讲究正南正北,有条有理,壮观齐整。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干道、街道、巷道一样不少,十字井字交叠有序。与城外那沿河道而建的凌乱房舍稍加比较,高下立现。
更何况府衙、县署,各项重要设施都在城内,就更显得轻重有别。至少在老城外还没有因码头交易而盖起一处处繁荣市肆,侯家后莺歌燕舞的喧闹尚未响起前,老城厢的居民们还一直是自觉高人一等,自豪自傲地。
由是之,老城厢内的房舍住宅,也一直比较高端上等。渊源长久的富贵人家多住老城厢,新来后到的外阜人和贫寒破落的庶民百姓多住老城外。只是世易时移,城外渐趋繁华,城内渐趋老旧。尽管如此,大户人家也讲究在老城有一处宅子,以显示自家的富贵不凡,祖荫积福。
只是老城里的地段,也分三六九级,上等下流。这其中有一处冰窖胡同,算是个不错的地方。冰窖胡同地处二道街上,就在镇东门南,紧靠城墙。这地方好在哪儿呢?好在它清净。天津漕运发达,码头繁忙,市肆嘈杂。不过这些吵闹地段集中在城北,二道街在老城东南,远离喧嚣。而且冰窖胡同南边挨着清修院和草厂庵,真是清净的不能再清净了。于是那年头的冰窖胡同多是文人雅客、居士官绅比较偏好的住所。
话说这冰窖胡同上有一座宅院,颇为有名。这名声的来由有两条,一来是因为做工考究,大气好看。一扇黑漆棋盘门上是六角门钹,鎏金兽脸,亮铜鹅项。进得门来,六檩的过厅,七檩的主房,都是青筒瓦置脊饰吻兽,溜金花台科斗拱,娥眉穿插擎檐柱。四面围墙用的是停泥滚子大城砖,隔墙上什锦牖窗精致秀雅,扇面月洞梅花玉壶。廊柱楣子是金线如意,寻杖栏杆是荷叶净瓶。最讲究的还要数正房,落地花罩须弥墩,一明两暗碧纱厨,屋顶承尘是牡丹团簇的海墁天花!说句文言,太他妈好了。
再接着说这宅子出名的第二条事儿,是什么呢?它是座常年的空宅。
这座宅院最早的主人本姓梅,是山东的商人,后来在天津卫落户生根,建了冰窖胡同的这座宅院。连大带小,连老带少,梅家共有六口人。当家的人称梅大爷,有一妻一妾,一女一儿。还有个弟弟梅二爷,尚未婚配,就跟着哥哥过。
这位梅大爷据说是位精明强干,乐善好施的人物。弟弟梅二爷为人则是本本分分,凡事儿听哥哥的差遣,不大有主意。除了他们二位,府里还有一个从山西跟来的王管家,这王管家据说父辈就在梅家做事儿,跟了梅家许多年,直到定居天津。
传闻里说梅家在天津卫原本也算是顶天儿的一户人家,家资殷实,慷慨好施。虽然是外来户,但地方上的官员,商场里的同行,因为梅大爷的人品德行,没有不敬重他的。在坊间的闲谈中,也有说他们家是大明驸马荣国公梅殷的后人。
后来梅家却出了变故,梅大爷的爱女梅小姐无故失踪,这事儿惊动了全天津,道府县衙追查了一年整,竟然杳无踪迹,死活找不到这个人了。梅大爷因此一病不起,家业只好交给梅二爷打理。那梅二爷原本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难堪大任。果不其然,半年之内,梅家连续亏了几桩生意,虽不至于由此败家,但也颇有大厦将倾之势。
眼见不济时,这梅二爷居然连带着梅家积存的金银珠宝也不见了。想不到平时兄友弟恭的哥俩,居然如此经不起考验。梅大爷气的吐了血,没过几天一命归西。梅大奶奶情急之下想不开寻了短见,一条白绫吊在了后院八角亭的井字趴梁上,跟着梅大爷去了。这整个宅子里,就剩下了梅大爷的小妾,梅少爷,和王管家。
某日清晨,仅剩的仆人来到正房时吓了一大跳,小妾、梅少爷、王管家三个人,全都死在了屋里。 衙门的捕快和仵作查验后,认定梅少爷是在床上被人闷死的,王管家是被人掐死的,而小妾则是在桌角上撞死的。三人死因各异,捕快将梅家的几个仆人押赴刑堂审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这案子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梅家败落之快,着实令二道街乃至整个天津卫的人们慨叹了好一阵子。从梅小姐的失踪,到梅二爷的卷逃,梅大爷夫妇的去世,梅少爷三人的惨死,简直是奇哉怪也,也只能归结到家道兴衰皆有命数了。
后来梅家宅子几经转手,但凡是买了这宅子搬进去的人家,就没几个不横死的。先有保定人马氏,搬进梅家宅子后,三个月内十一口人全部死于非命。后有蓟县刘氏,搬进来后要翻修房舍,结果吃饭时突然屋倒梁塌,一家子尽数砸死。
隔一年,又有不信邪的沈家庄沈老爷,买了梅家老宅。沈老爷搬进来后先修缮了倒塌的屋宇,安安稳稳地住了半年多。然后家里人得急病死了一半,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患了疯病。幸亏赶紧搬了出来,才留住最后几口人的性命。据说那沈老爷犯疯病时,只是一个劲儿地嚷:“我没偷!我没偷!”令人不寒而栗。
此后再也没人有胆子搬进梅家老宅,若有人提议将其拆除了事,旁人则会提醒他,小心蓟县刘家的下场。这座精美考究的宅院,就空在了二道街冰窖胡同上,如是数年,成了有名的凶宅。
话说咸丰元年,天津城有位青年,名唤李春城,字築香。上溯到康熙年间,李家也是外阜来津落户的。后来到李春城父亲李文照这一辈,先是在油盐店里做学徒, 后来因为精明干练,自己干起了贩盐的买卖,居然小有余财,家里几个儿子,也都送到了自家买卖上历练。
至于李春城,小时候就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长大了也很正直可靠。可就有一条,这孩子不着调。不专心琢磨自家的营生,整天舞枪弄棒,打拳练武。还喜好在郊县游荡,打抱不平,招三惹四。
李文照连打带骂好几次,却死活扳不过来李春城这性子。儿子整天跟犯了癔症似得,念叨什么朱家、郭解,仗义助人,纾解民困。李文照嘴里骂着家里开馆时请的教书先生不正经,一边发愁怎么办。最后终于一狠心一跺脚,不多不少地给了儿子笔钱,踹出家门,要他自己拿本金做买卖过活,不然就饿死街头。
李春城这回可是怵了头,被轰出家门没了落脚的地方,今天晚上睡觉的地儿都没了着落。一筹莫展,也只好东游西逛。走到一间茶馆时坐了下来吸溜茶水听艺人的弹唱,同时琢磨晚上的去处,
这时有认识他的人过来打茬,一问之下得知李春城被赶出了家门,对方就忍不住开起了他的玩笑。天津人就这毛病,大小事儿都好个诙谐,甭管你是伤心生气还是着急上火,先逗闷子过了嘴瘾再说。要不怎么叫卫嘴子呢。因为这毛病,从古至今六百多年,天津人在外阜挨了数不清的胖揍。
话说李春城正心烦意乱的时候,遇上人逗他,那有不烦的吗。没说几句,就呛了起来。李春城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没有老子过不了的坎儿的架势,对方冷笑连连,说他要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有本事去买了梅家老宅子来住。最后说急眼了,李春城一赌气,居然真的拉着对方,跑到二道街去买了梅家的凶宅。
一下子花光了老爹给的本金,李春城捏着凶宅的钥匙一个劲儿犯嘀咕。斗嘴的朋友也傻了眼,赶紧找个话茬溜之大吉,留下李春城一个人发懵。到这节骨眼,他倒是也想得开。反正花了没几个钱,买了这么大一座宅院,甭管凶不凶的,里外里还是赚了。这么一安慰自己,居然高兴起来了,李春城得意的在宅子里溜达开,前院后院正房厢房逛了个遍。
还真别说,到底是当年梅家鼎盛时修建的高门宅邸,真是不同凡响。李春城是越看越喜欢,越遛越高兴。只是想起传闻中因凶宅丧命的那几户人家,觉得还是得加个小心。沉吟片刻,一拍大腿,决定先过他一夜再说,是吉是凶,福祸天定,过一晚上,自见分晓。
只是这一夜却不忙在正房床上过,李春城毕竟是练过功夫的,赶在天黑前跑到西门外南台子相熟的铁匠那里要了口刀来,当晚就抱着刀,翻上了房梁,决定现在房梁上过一宿,留神探探屋里的古怪。
当天晚上,李春城抱着刀蜷缩在房梁上打盹,却没睡死,他一直留了只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夜过三更时,果然听得梁下有些不对劲,捉刀在手,偷偷探头往下一看,只见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在屋里转悠,各处踅摸。一边踅摸一边念叨:“在哪里?在哪里?”。
李春城慢慢蹲伏在房梁上,留心下面那人的动静,突然那人影一转头,死死盯着房梁上,好似发现了他!李春城正自戒备,那人影居然手脚并用,顺着墙爬上了房梁,像只大蜘蛛一样冲着李春城过来,眼里白多黑少,瞪视着他,越逼越近。李春城艺高人胆大, 待对方欺近身前,大喝一声:“呔!”挥刀就砍!刀光过处,那诡异的人影居然倏忽不见了。
为防有诈,李春城又连舞了几个刀花,护住周身要害。过了一忽儿,还不见那个人影,才确认对方是消失了。这一番折腾,原本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心倒踏实了下来,至少闹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凶宅真的有鬼。
这似乎是句废话,不过自来最教人害怕的多是未知之物。深夜行路之人,心里往往不安,多是因为料不到四下一片漆黑之中是否潜伏着什么东西,于是疑神疑鬼。有时闹明白前边是狼是虎,反而就不怕了。毕竟一物降一物,知道了是什么,就肯定有办法应对,所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外乎就是个见招拆招。
更别提李春城这人是个练家子,本来就青春热血正当年,孟子曰:“混不吝的后生不好惹。”而且毕竟是经过硕儒开蒙的,对鬼怪之事,看的远比愚夫愚妇要轻松。知道了是闹鬼,就有应对的办法。要不然还得琢磨到底是坏了风水格局,还是冲撞了哪路神灵。大不了一把火烧成白地,你不让我住,我也不让你好过。
当天晚上抱着刀在房梁上对付着半睡半醒的过了一宿,为防恶鬼偷袭,钢刀一直捉在手里没入鞘。转天早上,李春城当了身上的长袍,出东门直奔天后宫,请了天后娘娘的三道灵符,一道安魂符,一道辟邪符,一道五雷符,又去寻了一大桶狗血预备着。回到梅家老宅,他往昨晚闹鬼的正厅上太师椅中一坐,揣符拎刀,抱着脚等天黑。
当晚李春城在钢刀上蘸满了狗血,又在地上用狗血花了个圈子,蹲在圈子里,直等了半宿,快打瞌睡时,果然那人影又显现了。这次他可没在屋里找东西,也没念念有词,而是两眼瞪着李春城,嘴里大喊着:“你偷了!”“你偷了!”就这样嚷着,四肢并用爬在地上冲了过来。
李春城看准了时机,当头一刀劈在鬼身上,却似劈在了钢上,毫无作用。那鬼扑上来死死扼住李春城的脖子,一张惨白的大脸贴在李春城脸上,眼眶里白多黑少,瞪视着他,嘴里兀自嚷着:“你偷了!”“你偷了!”
惶急中,李春城往怀里去摸天后娘娘的灵符,却死活摸不出来。正觉得呼吸艰难,忽闻一声凄厉地女子哀嚎,那鬼一惊,手一松,又跑的无影无踪。李春城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劲儿咳嗽,正纳着闷,只见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位少女。
这少女穿了条粉白的百褶裙,一件淡蓝的斜襟褂,明眸皓齿,俊美可爱。李春城一愣,随即警觉,这必然也是宅子里的女鬼。举刀摆开架势,左手在怀里也捏住了灵符。只是没想到他这边严阵以待,这少女却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李春城愕然,不明所以,过了片刻那少女也只是哭,他倒不禁有些惶恐,赶忙收了刀,一个劲儿打躬作揖,跟人家赔不是。
少女擦干了眼泪,往身后招手,又跑来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李春城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小鬼,突然心里一片雪亮,猜到了八九,询问这少女可是当你失踪的梅家小姐。果不其然,少女轻轻点头,随后将当年的诸般事故一一道来,原来她竟然不是失踪,而是被害死的。
原来当年梅家家运正旺时,梅大爷专心家业,对家里的事儿就不太上心。那位小妾娶进门后,五年都没添过一儿半女,渐渐地梅大爷对她就有些冷落。春晚闺怨是非坑,这小妾寂寞难耐之下,就和王管家有了苟且之事。某次二人正在幽会,居然被梅小姐撞见,王管家情急之下,就扼死了她。随后藏尸在一只箱子里,埋在小妾床下地里。
不久梅大爷思念爱女,乃至病倒,家业交给梅二爷打理。那小妾因为作了大孽,再加上梅小姐藏尸床下,整日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王管家看梅家家道要败,打算带小妾私奔,但小妾当初只是春闺寂寞, 才出轨偷情,并非真的对王管家情有独钟,因此只是一味搪塞,推说二人无有积蓄,难以谋生。
但王管家对这小妾却一直是情根深种,自从成为入幕之宾,就没一天不幻想有朝一日和她做成一对正式夫妻,可以日日厮守,不用再偷偷摸摸见面。因此几次劝说不成,王管家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卷了梅家的金银珠宝带小妾出逃。
某夜,王管家收拾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梅家的财物,套了辆车,就要带小妾私奔。不成想,那一阵子梅二爷经营家业不顺,苦闷发愁,夜夜失眠。好死不死地,这天半夜出来透气,正看见王管家拉着小妾要上车,小妾则抓着门框不走。
梅二爷上前喝问,王管家大惊,情急之下举起门栓砸在梅二爷头上,将他打的昏了过去。看着地上昏倒的梅二爷,王管家发了会儿愁,最后一狠心,为了防止他转天醒来告发自己,就拖着梅二爷来到了院中水井前,将梅二爷推入井中溺死。等忙活完的王管家回到后门处,车上的大箱子居然不见了!跑到小妾屋前质问,小妾只是堵死了门不许他进来。王管家无奈,为了不闹大动静惊动旁人,只好悻悻回屋,琢磨后计。
转天梅二爷失踪,家财也不翼而飞,梅大爷情急之下呕血而亡,梅大奶奶跟着上了吊,梅家就乱成了一锅粥。王管家不禁得意,心想这梅家被自己折腾完蛋了,小妾也再无可恋,没理由不跟着自己走了。于是去逼问小妾将家财藏到了何处,并且要她以后跟着自己过日子。
没想到小妾自觉罪孽深重,打算独力将梅少爷抚养成人,以免自己做那丧尽天良之人,下辈子好歹投胎成猪狗任人轻贱,也省得在地狱里受苦受难。王管家闻言大怒,骂她和自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栓死了的狗男女,充不起好人。吵着吵着,发起狠来,王管家冲去梅少爷屋里,将还在睡梦中的梅少爷闷死。
小妾平素非常疼爱梅家少爷,见王管家居然如此丧心病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将王管家活活掐死。看着王管家倒在地上,瞪着双眼,脸上尽是不可思议地神情,似乎万没想到小妾居然会掐死了他。再一抬头,看到那小床上还躺着梅家小少爷的尸体,一阵绝望无助,小妾就一头撞死在了桌子角上。
死后王管家成了恶鬼,日日在宅院中寻觅梅家藏起来的财物,所有搬进梅家宅院的人,都被他视为偷窃梅家财物的贼人,将之一一害死。梅家小姐和少爷的冤魂也因为枉死,而在这宅子里一直徘徊,总算那王管家作恶多端,好歹心里有愧,看到梅家小姐的冤魂就不敢接近。
梅二爷死的莫名其妙,多年来躺在井底,成了个糊涂鬼。小妾则愧疚自责,含恨自尽,鬼魂一直蜷缩在当年撞死的那间屋里,不敢见人也不敢去阴间,战战兢兢自责自怨。倒是梅大爷和梅大奶奶,一个气死,一个寻死,都早早赴了阴世,没在阳间苦留,受那无休无止的折磨。
听完梅家的惨事,李春城义愤填膺,真教是咬碎一口牙,睁裂两只眼。情难自禁,抽出钢刀来,挥舞着要去找王管家的厉鬼报梅家上下的深仇大恨。梅家小姐感谢他的盛情,并说他阳气充沛,凛然威武,这种人最难被鬼所害,于是现身相救,想求他帮忙找出自己和二叔的尸骨,安葬入土。之后赶紧远离险地,以免耽误了自己性命。
李春城没口子答应,并说道此举义不容辞。梅家小姐少爷跪地拜谢,李春城赶忙还礼。随后二鬼消失不见,当晚也没再闹过其他的怪异。转天早晨李春城寻来一把铁锹,将小妾当年那间屋子的地刨开,果然找到一只大箱子。在土里打开,赫然有具少女枯骨,身上穿戴与昨晚所见梅家小姐鬼魂一模一样。又去院中水井,将井口掘开,忙到傍晚,才找到了梅二爷的尸首,头下脚上的早都没入了井底的泥中。
李春城找到二人尸骨后,立时送去二道街上弥勒庵停放,交僧人超度。随后又在弥勒庵请了几件辟邪驱鬼的物件,又跑到对面关帝庙磕了几个头,将梅家之事禀告关王爷,求关王爷保佑他今晚惩戒厉鬼为梅家报仇马到成功。 饱餐一顿,又回到梅家凶宅,往大厅一坐,静待王管家的厉鬼。
闲言少叙,当夜李春城大战在即,难免紧张,在大厅上转悠着,竟仅仅听到一阵哭声。跟着声音,踅摸到一间厢房,看里面摆设用具,应当就是当初梅家小少爷的居室,哭声隐隐就从这里传出。走进屋中仔细一看,书桌下伏着个女鬼正在啜泣。
李春城知道这就是那与王管家有私情的小妾,犹豫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了天后娘娘的安魂符,贴在了她身上,随后哭声立止,小妾的冤魂只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倏忽不见。李春城一个愣神,王管家的厉鬼不知什么时候居然也进了屋里,直接往他身上扑过来。
李春城身上贴了天后娘娘的辟邪符,鬼怪难以近身,一边舞着钢刀护身,一边把请来的诸般驱邪物件往厉鬼身上扔,但王管家的厉鬼却越斗越凶,终于还是将李春城扑倒在地上。就在一双青绿色的鬼手正要扼上他的脖颈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捉住了王管家,将他摁倒在地。
李春城爬起来定睛一看,赫然是个壮年男子,面目依稀是他从井里捞出来的梅二爷。趁着这机会,赶忙从怀中掏出天后娘娘的五雷符贴到了王管家脸上。一阵惨叫伴着电光,还隐约有股焦臭味,王管家的厉鬼就在梅二爷手下化成一片黑灰,消失不见了。李春城长出一口气,梅二爷的鬼魂对他憨厚地笑了笑,逐渐淡去。正喘息间,忽闻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向他道谢,转过身来,正是梅家小妾。
梅家小妾感谢李春城除了王管家这个祸害,又寻得了梅家小姐和梅二爷的尸骨,多少了结了她生前的罪孽。无以为报,愿将当年藏起来的梅家财物奉上,馈赠恩公。原来当年王管家打昏梅二爷后拖着他去井边,小妾为了打消王管家带自己私奔的念头,就把箱子从车上推下来,就近拖进茅房后,推到了茅坑里。那就难怪王管家在梅家宅子里死活找不着了,毕竟谁能想到会有人舍得把金银财宝藏到茅坑那种脏地方里。
李春城嗫嚅着不好意思要,却听梅家小姐的声音在耳边劝他有功受禄,合情合理。而且此番李春城为他们梅家寻骨报仇,积了极大的阴德。此后只要他李家住在这座宅子里,梅家在阴间就一定帮衬护佑他家的家运。只要李家多行善举,不亏德行,则必然富贵绵长,累世不衰。话毕,小妾的鬼魂逐渐淡去,梅小姐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转天李春城在茅坑里寻得了梅家的财物,大箱子里赤的是金,白的是银,珍珠宝贝玛瑙翡翠,多不胜数。这么一大笔钱财居然一直埋在粪堆里,简直是大违情理。因为这件事儿,李春城后来对钱财看的也很轻。
此后李春城这一支就定居二道街冰窖胡同老宅内,依靠梅家的财物,壮大了家里的盐业买卖,越做越大,富贵荣华,难以细说。所谓津门八大家,既有李春城这一户。
而李春城也果然慷慨好施,修桥补路,施米舍粥,赈济贫苦。咸丰三年有匪犯境,李春城更出面训练乡勇,助守城市,设民勇局二十八所维护津门太平。又立寄生所、保生所,专门收留困苦无依的贫民。
因为好事儿做的多,时时刻刻又总念着积善行善,李春城就得了个李善人的称号。这称号至子及孙,李善人就成了津门八大家之一的李家独有的称呼。而李家后来也多设房产,只是本家永远定居在二道街冰窖胡同这栋老宅子里不挪窝。
民国后,李家新修了李家宅院,因为战乱又迁居到英租界,老宅渐渐荒废。此时李家的家运也开始败落,许多产业买卖相继停业,终于在李宝谦这一代分家。偌大个家族瓦解冰消,李善人的名号在津门也鲜少有人提及。
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又或者阴德福泽不足道哉?人心自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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