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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雷虎 图_阮传菊

阳春三月,去苏州最南郊寻访茅毅的斫琴室云雪堂 。茅毅先生让徒弟和我接头:“从中口的垂柳拐进来,沿着小河边的小巷往里走,走过拱桥时停一下,听一听,顺着琴声走就到了!”

市郊的鸡鸣狗吠声中,屏气凝神,隐约还真有古琴的声音,这是一曲奏到尾声的《良宵引》。

徒弟似乎比我们还尴尬,一个劲儿地挥手说:“是我们太想当然了。琴以声小穿透力强为美,乡下太安静,有一丝声响听起来就像洪钟大鼓……”

斫琴室是一栋二层的普通民宅,我们从后门进屋,首先看到的是堆积在过道里那长长短短的圆木。“这些都是茅先生从各地收购来的琴料!”徒弟指着一节房梁模样的旧木头说:“制作古琴以风干百年的陈杉木和桐木为佳,因此茅先生每次听到什么地方拆房子了, 就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收集木料!”堂屋“云雪堂”的墙壁上则挂了一水儿黑色的古琴; 大门口摆了一只琴案,有一位着衬衫的年青人把腰杆挺得笔直,他双手在琴弦上拂动,就像柳枝划过水面。看到有人进门,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因为这曲《良宵引》正入佳境。

古琴的琴谱叫减字谱,是唐末曹柔创造的古琴专用琴谱。这种记谱法使用减字拼成符号,记录左手按弦指法和右手弹奏指法。“先生要求我们必须在斫琴之前,先要学会弹琴,弹琴还必须识减字谱。”刚才弹琴的青年小张这时凑了过来。这本厚厚的琴谱是师徒三人的工作调剂,每当他们斫琴累了,三人就轮番玩一局“高山流水觅知音”。尽管大多数时候听琴的,都只有门前的黄狗和梁上的灰猫,还有那些在田间劳作的村民。

天地柱定雅意

访客三杯茶饮尽后,主人茅毅先生终于回来。在拭去头上汗珠,饮过一杯后,他坐在弹案前放开琴谱,开始自顾自地弹起来,弹到兴高处,闭起眼睛摇头晃脑起来,完全不像春日里看到的那位儒雅书生。三分钟后,一曲弹尽,他才回过头来和我寒暄:“抱歉,上午在上海举办的古琴雅集,我觉得这曲《归去来辞》还弹得不到位,所以再打打谱!”

他自己打谱打爽了,两个徒弟却手痒了,于是他便以徒弟《归去来辞》的琴音做背景,开始斫琴了。

东厢房是开料室,开料室正对着门是一张约一米长、两米宽的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块条形木板。东边的墙壁上十几张半成品古琴一字排开。

茅毅伸出手在那些古琴上逐一抚过:“虽然斫琴师们也用白果、松树等诸多树种做过尝试,但是效果都不太理想。这块木板是从一栋老宅的大梁取出来的,是陈年的老桐木了。用来做古琴是最好不过了,所谓‘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音’,古人总结下来的话,虽然听起来很老土,但是错不了!”茅毅在桐木上边画琴边讲艺。当老桐木上完整的古琴图案浮现出来后,他取下大锯,把桐木放在长木凳上就开锯出琴形的粗坯。然后取下约十公分长的小锯开始精加工。细活得慢工,徒弟们也要来帮忙。

下一步是在桐木底板上挖出凹槽。挖内壁时,先要用锉子锉出边沿,然后用刨子把里边的木头刨空。挖内壁的过程,也是先粗后细,最后用砂纸抛光,此时古琴的“粗加工”就告一段落。

“外形做好后,需要挂在墙壁上再风干待用,这个过程物理学上叫‘去应力’,当应力完全去掉后,做出的古琴就不会干裂变形了。”刚做好的粗坯被挂到墙上去应力了,茅毅凑近墙壁试图找一只去好应力的粗坯深加工。只见他凑近那些粗坯,时而用手指敲敲,时而用鼻子闻闻,时而用放大镜照照。侦查良久,他一口气取下四五张琴。“这两张开裂了,拿到库房,做残次品处理;这张有点变形,放到琴架上,研究下怎么矫正;这张还不错,可以进入下一步工序!”五张琴,却只有一张入法眼,这良品率也太低了。

把那张入法眼的粗坯取下来后,茅毅掀开琴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高压锅蒸气阀模样的木条。把木条放在内板四分之一外,盖上面板后,抽出一根琴弦试音。试完后摇摇头,把琴弦挪开,掀开面板,把木条往里挪一公分后,又重复以上动作。又摇头,又重复;继续摇头,继续重复……

同一个动作重复六七次后才满意。他把放木条处用铅笔画了个记号后,将其用植物胶粘上。直至用木签把琴盖封紧,待他长叹一口气后,两位学生也跟着一声叹息。

“这个木条,叫天地柱。是古琴的定音器。古琴的音色、音质好不好,首先与古琴的材质、型质、做工有关。而最关键一点,便是这天地柱。你别看古琴虽小,却蕴含了中国人的哲学。底板为地、面板为天,而之间的天地柱则是人。这天地柱放的地方恰到好处,这古琴才能得天时、地利、人和!”

茅毅解释:“这也是为什么我要从古琴演奏师变成斫琴师!琴为什么以古为尊?因为古代的斫琴师,首先是琴师,然后才是斫琴师。故宫曾经对收藏的三十多张唐、宋、明古琴做透视,天地柱都是标配。为何天地柱被现代人抛弃了?那是因为天地柱虽然有调节音色的作用,但却消弱了音量,不符合现代人的演奏习惯了。这也难怪,古琴在古时,是和自己谈心的乐器。现在,却变成了和别人交往的道具了!”

髹漆始成千成器

在安好天地柱、定音后,就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髹()漆。

小张把大漆和鹿角霜按一比三的比例调和后开始做底胎。把它们混合好后糊在琴坯上,就是髹漆。髹漆的目的,就是给古琴穿上钢铁侠的盔甲。

漆坯干了后,有耐酸、耐碱、耐热、耐摩擦的效果。每刮上一层漆胎后,就放在墙上挂起来自然风干,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每道漆风干后,都需要把表面用砂纸打磨干净,然后继续上另一道胎。为了让这钢铁侠的外衣够威武,这漆胎就得多刮几道。

“古代斫琴一般刮三道底胎,我要求他们刮五道!刮完底胎之后就要刮细胎。如果说刮底胎好比是为了让房子更坚固,那么刮细胎就好比贴墙纸,是为了让房子更美观!” 古琴,除了是一种演奏的乐器外,更是一种可观赏的艺术品。茅毅边讲解边指挥徒弟们刷漆。终于刷完了一张琴,师兄弟将其抬起放进库房。

“我也希望能够亲手做完每一道工序,奈何对这大漆过敏!还好,风干的髹漆只有淡淡的木香味!不然我就没办法‘调素琴,阅金经’了。”茅毅也跟着徒弟们来到库房,看到这些“等风来”的琴胎露出无限柔情。

库房一左一右摆着两排木架。每个木架都被竹筒隔成四层,而每个竹隔间上都摆满了黑漆漆的长方形木头,木头表皮都是粗糙的颗粒,看起来就像蟾蜍的表皮。这都是刷完底胎正在等待风干的琴坯。库房的粗胎约有一百来张,再加上挂在堂屋十来张刮过细胎的,还有厢房十来张未刷过漆的,这便是云雪堂一年的全部产量。

过百年的陈桐木打度,纯正的鹿角霜做胎,纯手工打造,每一张琴从下料到出厂最少要耗时三年时间。每斫出一张琴后,茅毅都会将其送到地处南京艺术学院的宅院——岁寒轩。开一场小型的古琴派对。拿出家中珍藏的北宋仲尼式“松雪”琴、南宋宣和式“灵鉴涵天”琴、明仲尼式玉玲珑石琴、清蕉叶式“听松”琴?、将新斫的古琴混入其中,让友人听音辨琴。

茅毅七岁时在广播中听到古琴,就对古琴有了莫名的情愫;回到家,看到墙壁这被高高挂起的各朝古琴,便认为古琴是自己家族命中注定传承的;他准备向祖母学琴,却被告知“将来没饭吃的”而和古琴疏远。再到后来,学过诸多西方乐器、东渡日本学乐器制作理论,回到南京艺术学院教钢琴调音。在拐了一个大弯后,最终又回到家传的古琴上。然而,从小被家传高品质老琴吊高胃口的茅毅却发现,作为职业琴师,自己却对市场上的古琴无法忍受。自己斫琴?——中国文人一向重道轻器。而古琴又是文人的专属乐器。出身于国学世家的茅毅要做个集农民、木匠、泥瓦匠于一体的斫琴师,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但是如果琴之不存,艺之焉附?最终对器的不屑没能扛着对琴的狂热。

以前,成为像祖母高松如、老师梅日强那样的古琴宗师是茅毅最大的梦想。如今,这梦想依然炽热,但是旧的梦想中却生出新的憧憬:做问心无愧的斫琴师,不期望能斫出如家传的那些存百世的古琴,只期望能演奏,不辜负了这诸城派第五代、广陵派第十二代传人的招牌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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