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东枪 广告创意工作者,文字工作者,各种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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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电视里忽然放起了老电影《龙须沟》。是早晨放的,就边吃早点边看,早点吃完了,还是舍不得关掉电视,结果那天上班差点迟到。
最早看这部《龙须沟》也是在电视上,头一次瞧见程疯子病怏怏地解着扣袢儿,嘴里喊着:“妞子,把你疯大爷这件大褂拿了去,给徐六,说小金鱼儿我们留下了……”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
那一刻的于是之,像是石挥与老舍同时附了体。
后来看于是之演《龙须沟》之前写的创作笔记,提到自己按照焦菊隐的“心象”理论,揣摩程疯子的心态,有一句是:“但恨大家不是我,若众生皆如我,也许好些。”看了这句话,再看看那个有气无力黄脸无须的男子,更觉得扎心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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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爱读演员们所写的创作笔记,虽然读得并不多,但每次读,都挺有收获。因为所写的大多是创作者自身的思考体悟,常有体察入微之处,尤其难得。
还读过石挥写的一些。石挥写过一篇文章,叫《与李少春谈戏》,文章里引用了一段李少春的话,谈的是他向余叔岩学戏时的经历—
“余先生问我,《定军山》的上马应该是什么地方用劲儿?是手腕?是肘?还是头颈?我回答不出。又问我这条胳臂上一共有多少节骨头?我怔住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余先生说,如果不知道胳臂上有多少节骨头,如果不知道哪出戏哪个角色上马应该哪节骨头用劲,那还唱什么戏呢?”
石挥说,他自己对于这番话的反应是“目瞪口呆”。
“如果不知道哪出戏哪个角色上马应该哪节骨头用劲,那还唱什么戏呢?”这话真是振聋发聩。
“那还唱什么戏呢?”—在余叔岩的眼里,这些功课只是艺人的本分。而我想,这语气中的高傲,就是一生恪守本分者才有资格佩戴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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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守本分当然是很难的。尤其是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创作者。
田连元在他的自传里提到过,1980年代初,他在东北一体育馆说《杨家将》,4000多观众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说什么都乐,说累了,说一句“我喝口水”,下头也鼓掌。他自己总结说,当演员已经在观众心中产生了影响,观众的接受心态就会非常积极,“这就是所谓一个演员走红了。”
这当然是好事,但仔细想想,也实在是危险—你说什么都有人欢呼鼓掌了,你怎么演都有人如醉如痴了,你还会时刻提醒自己要记得“哪出戏哪个角色上马应该哪节骨头用劲”吗?还有这个必要吗?
有太多艺人和创作者用自己的表现回答过这个问题了。红了、火了之后,仍能认认真真恪守本分,精心创作的,当然很多。但反面的例子,似乎也随便想想就能举出不少。
或许,那些优秀的“卖艺人”终有一天会发现:其实“卖脸”就可以了,不必“卖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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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张曼玉在草莓音乐节开唱,之后就被人讥讽,她再回答媒体提问时说,她不想让大家觉得张曼玉始终只是一个样子,“只是完美地走来走去”。
我想,只是“完美地走来走去”,是因为在那些年里,她已经只需要“完美地走来走去”。与张曼玉不同,很多人就这样爱上了“完美地走来走去”,最后变成了只会“完美地走来走去”。
再说说于是之吧—
于是之1996年退出舞台,2013年逝世。这17年,是彻底沉默的17年。沉默到很多人都以为于是之早就不在人世了。当然,于是之退出舞台是因为疾病缠身,不能再登台,但是,已经丧失能力的创作者不只于是之一人。看看于是之那17年的沉默,再瞧瞧那些或死而不僵、或僵而不死的老艺术家、老前辈,更觉得于先生伟大—那17年,他本来也可以“完美地走来走去”,甚至只是“不完美地走来走去”。
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