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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 思郁

在《傅科摆》的第七十章中,小说的主人公卡索邦这样解读玫瑰十字会的两份宣言:“我阅读宣言,不是为了相信它上面的内容,而是为了看透他们的言下之意。我知道要使它们道出言下之意,就要跳过一些段落,赋予某些句子更重要的地位。这正是魔鬼作者和他们中的佼佼者教导我们的。在揭示的微妙时刻,不应当遵循固执而愚钝的逻辑思维链条及其单独的序列。另一方面,从字面上看,两份宣言是荒谬、谜团、矛盾的大杂烩。”

我从厚达七百多页的小说中着重摘出这段话实属无奈之举。说白了其实是想讨个巧,顺便恶搞一下这本小说的作者翁贝托·埃科——说他是魔鬼作者还是轻的呢。这本小说中,埃科充分发挥了他对中世纪历史和各种符号熟稔于心的能力,编造了一个阴谋论版的弥天谎言。读完整部小说会发现整个关于神殿骑士的谜团就是一个大笑话。小说的几位主人公,精通中世纪历史的学者卡索邦博士与他的两位朋友加拉蒙出版社资深编辑贝尔勃和迪奥塔莱维,最终在追逐圣殿骑士的秘密之中死了两位。而他们最终追逐的密文结果就是一张送货清单。圣殿骑士从来没有一代代的延续着他们的秘密使命,也根本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计划,也没有什么密文。整部小说都是三位沉迷于各种谜团的解谜者,力图从这些中世纪的文本碎片当中,发现惊天之谜的妄想。从这点来说魔鬼作者埃科耍了我们一点不过分。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这本小说会显得很有意思。阅读埃科的每一本小说时,我都会有一种力不从心之感,一方面会讶异于埃科这样的百科全书似的写作方式可以充分将他渊博的中世纪研究知识发挥出来,但一方面又担心这样的小说到底有多少人会精心通读,所以只能学他的解读策略“跳过一些段落,赋予某些句子更重要的地位”。埃科似乎也考虑过这点,所以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有一个侦探小说似的外壳,借助现代小说的结构形式,填充各种数字游戏,制造各种悬念,极力用短小的章节表现繁复至极的学识。

他极力借用各种形式拓展小说中隐喻层面,书写大量的“无用知识”——所谓“无用”,是跟小说所要讲述的秘密无关的知识。但是这样的讲述必不可少,因为一方面可以丰富小说的解读层面,通过这种书写吸引不同层面的解读者;另一个层面,这种炫耀知识般的手法其实是延续了十九世纪小说的传统。换句话说,小说的写法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最终到埃科的后现代主义的小说里,描述的东西的本质变了:从自然到人,又从人到知识,具体到埃科的小说里就是中世纪历史的知识。

在福柯的笔下,知识与权力之间密不可分。曾经在某一时期的日常生活中的常识,现在已经成为了我们在博物馆中才能看到的被高高瞻仰的知识镜像。曾经的中世纪历史现在已经属于历史学科的专利,知识成为了一种专属的权力。《傅科摆》中三位学者,某种意义上,想通过某种神秘的妄想打通一条知识秘密之途。他们想拥有的是知识的秘密,谁掌握了这种专属的秘密,就成为了一种历史的象征,会被赋予一种“傅科摆”中心的地位。在小说的结尾处,卡索邦思索他两位朋友为何死亡:“多世纪以来,寻找这个秘密就是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粘合剂,虽然这中间有人被逐出教会,有内部斗争,有突然袭击。现在‘他们’已接近答案了。他们恐惧两件事:一是那秘密可能会令人失望,另一个是——变得人所共知时——便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那将是‘他们’的末日。”但是,事情真正令人滑稽就在于,真正洞悉奥秘的人都知道最有力量的秘密是无内容的,因为任何敌人都难以使他供认。没有秘密的秘密才是最大的秘密,这才是最荒诞的。

撇开小说的层面不谈,埃科用一种自我指涉的手法完成了对小说最大秘密的供认不讳。他们寻找的秘密最终只是一个供货单,没有秘密。同样,他们所研究的中世纪的圣殿骑士的知识也成了无用的知识。他们追逐于权力的荣耀,最终却毁于权力的追逐。

埃科的小说类似于一次示警之作:任何对知识的迷恋都可能导致一颗伟大心灵的迷失、智慧的损丧。不要以为知识不可以被滥用,它同样可以毒害我们的心灵、扰乱我们的智慧。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没有任何知识是最大的善。正如埃科在《傅科摆》的第七章中写到的:“人是在智慧的垃圾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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