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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_蔻蔻梁

早上七点,会安古镇还没有从昨晚的繁华旧梦里醒来。街道寂静,繁花热烈。

古镇里到处都是几乎已经成精的三角梅,它们扭着碗口粗的腰身,从地上一直攀爬到房顶,再从房顶上哗啦一声撒下来。每天,店铺们都得像少女一样,撩开遮在眼前的刘海,给外面的行人一记媚眼。

戴着三角斗笠的女人拿着软软的扫帚,扫去地上轻飘飘的落花。这边扫完,一阵微风又把另外几朵拂到地上。于是又走回去,把初落的花扫走,身后又落下一层。

卖豆腐脑的阿姨很早就开摊了。停下单车,从后座拿下两个锅,一摞碗,车头一个小架子取下来,上面放着白糖,蜜汁,茶杯。

偶遇

我贸然闯进一扇开着的门里。内庭一只笼中的鸟婉转地叫起来。

“你是,哪里人?”一个老妇扶着门框问我。她很瘦,一身空空荡荡的花衣裳里,露着筋骨毕现的一双手腕。她挽着头发,歪着头看着我。

“我是中国人。”我说。

“太好了,太好了。中国人。”老人走到我面前,“很少有中国人进来,他们都在街上路过,他们不进来。我能不能跟你说话?”

老人姓刘,是来会安的第六代中国人。她的父亲祖籍广东南海,母亲则是福建人。但是刘老人从来没有踏上过中国的土地半步:“需要很多钱,我想,中国很远。我并没有这样的条件。”

老人的生活很清贫。一间老屋,从前隶属于隔壁的福建会馆,如今归越南政府所有,每个月要向越南政府交纳房租。老屋里住了4个家庭,除了公共空间以外,老人还有一个大约4平方米的隔间。

“对不起你,我还没有梳妆打扮,我这样跟你说话,会不会冒犯到你呢?”老人看着我问。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气味,我很熟悉那种气味,在老人院里,那些熬干了的肉体,失去生命里所有丰饶,都散发着这种气味。

“不要紧的,阿姨,如果您想去梳洗您先去,我不打扰您,我坐一下就走。”

“你不要走,我好高兴有中国人来,跟我说中国话。你给我三分钟好不好,三分钟。我做什么都很慢,很慢,对不住你,但是我应该打扮一下。”

乡音

老人并没有立刻去梳洗。

她带着我看那所老房子,内庭里那扇木窗后是旧时的账房,前厅里安放的是祖先的排位。墙上挂着一些书法,是她表哥的作品,他表哥从前是隔壁福建会馆的秘书,做了20年。在书法上方裱着两张照片,照片里一位矍铄的老人正在为一位西妇写“友谊长存”四个字。

“你猜这个外国人是谁呢?”老人问我。

“不知道。”

“是西班牙的,女王。我表哥书法非常好。你看得懂中文,会读吗?读给我听好不好。”老人按下我的相机,“不要拍这里,我怕不太好。”

我依言放下了相机,把几条书法条幅上的字一一读给老人听。老人高兴地笑:“你果然会读,我很高兴啊。”

老人说,她从小都说越南语,就连现在,主要也用越南语生活。只是幼时,父母令她一定要学中文。那时候父亲说,总有一天,是要回家的。“会安有好多中国人,不过,有一些已经忘记自己是中国人。”

来自广东南海的父亲说的是粤语,但老人只会听,不会说。我对她说了几句粤语,她的眼睛就湿润了:“我父亲总骂我说,连粤语都不会,他死了以后,在坟上,都听不到乡音,又怎能回家。”

“我非常感谢你跟我说话。你给我三分钟。”老人急切地在屋里走动着,洗脸,在镜前细细地梳头,别上一朵大的绢花头饰。再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见她画了眉毛,炭笔的痕迹颤抖着,画在了眉骨的下方,只是一些断续的黑线。她甚至抹了一点略带粉色的润唇膏,拘谨地看着我,说:“我很丑是不是?”

“没有,阿姨,您非常非常好看。”我哄孩子一样哄着她。

“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感情。你是哄我,但是我依然很高兴。”老人开心极了,断续着和我说着家里的故事。有时候想不起一些词语,非要我告诉她。告诉完,还要沾着水,在木头柱子上一笔一画写给她看。

老人叫刘锦芬,70岁以后,就数不清自己的年龄了。她一辈子并无嫁人,形单影只地到了今天。“父母给了我美丽的名字,锦,芬。可惜我太丑,没有嫁人。”她沾着茶水,在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她说,“夜里总是失眠。想父亲,想母亲,想自己这一辈子啊,孤单了一辈子。”她指着桌上一个小盒子,盒子上有张法语写成的纸条,整齐地写了一句话,大意是:如果方便的话,请参观完能施以捐赠。

聊着天,有几个法国人从门前路过。

“对不起,给我一点时间。”老人冲我点了头,急步走到门口,用法语和几位法国人打起招呼。

“请进来看看我的老房子吧。”她邀请。但几个法国人并无这样的兴趣。老人扶着门框,看着法国人走远,慢慢地走回来。

“读书的时候学了法语。我没有儿女,老了,总要自力更生。他们总从我的门前过,并不进来。我也不敢上街去叫他们。”老人无奈地笑一下,“生活很不容易。”

归期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老人突然问我,“叫《中国是个好地方》。”

我笑着摇摇头。

老人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开始轻声唱:“黄河黄,长江长。”突然,一阵痰涌上老人的喉咙,她摆摆手,转过身去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走到院子里清理了喉咙,重新抿了头发,慢慢地走回来,坐下,说:“对不住了,我重新来。”

黄河黄,长江长

中国是个好地方

南产大米北产麦

还有小米和高粱

东北出大豆

西北多牛羊

丝纱产量大,煤铁地下藏

努力发展工农业

中国一定能富强

“我小时候学的,”老人唱完地说,“中国是个好地方,我是要回去的。”

我的眼泪直冲出来。压着,笑着对老人说:“那阿姨一定回来,我留电话给您,我带您去看您父亲的南海,好不好?”

“嗯,那我就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啊。”她坚定地说,“要活着。”

我在本子上一句一句记下这首歌的歌词。

“写上标题,写大一点:中国是个好地方。”老人指着纸张上方的空白处说。

嗯。我依言写了。老人把本子拿过去,一句一句地又唱了一遍。合上本子,说:“我很感谢你,我很高兴,你对我的感情,我很高兴。”她安详地说:“但是中国啊,我也许回不去了呢。”

“能回去,阿姨。或者,有机会我再回来会安,就一定来看您。我给您带南海的,福建的好吃的,好不好?”

“好,好。可是我脑子不太好用了,我怕我忘记你,忘记你对我的感情。”老人拉着我的手。

她的手微凉,我扶着她的胳膊,掌心中只有瘦骨嶙峋的一截手臂。

“那,”我强忍着眼泪,“那如果我回来,就给您唱《中国是个好地方》,你就知道是我了,好不好?”

“好。好。好。”老人叠声说着,“那我要努力活到那个时候。你去玩吧,你去玩,我非常感谢你陪我说话。别人都只是路过。”

老人把我送出门口前,路过一个小间。小间里坐着一名很老很老的老人,端坐在木椅上,安静地盯着一个小小的电视机屏幕。

“这是我表哥。”她向屋子里的老人大声说,“这个女孩子是中国人。”

“欢迎你来会安。”木椅上的老人慈祥而端庄地向我小声地打了个招呼:“原谅我的腿不方便,站不起来了。”他微笑着,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原来他就是照片里那位写书法的矍铄老人,曾经的福建会馆秘书。几年前,他摔断了双腿。他比刘锦芬老人大整整10岁。

“去,去玩。去玩。”刘锦芬老人倚着门框冲我挥手。我重重地握了她一下,走了,没敢再回头。

后记

我把身上带的所有现金都给了老人。不多,只有不到100美金的越南盾。如果我将她写进我的文章里,所得的稿费,并不止这个数目。对此,我是惭愧的。

如果你们经过她家,她家就紧挨福建会馆,在左手边,愿意的话,请进去和她说一会儿话,能给老人一点生活费,当然也最好。谢谢大家了。

如果有南海或者福建的朋友去会安,请给她带点儿什么小东西,很小很小就好。

我想老人在有生之年,是回不来中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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