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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讲个老毒物的故事吧

深夜食堂 · 老毒物插图亦团团,其实我好机智嗒!

开了专栏,讲点啥呢,就先来将个老吸毒者的故事吧。

主人公的真名当然是要隐去的,为了方便称呼,我就叫他阿杰了。

 

阿杰生于 61 年,算是书香门第出身,爷爷是县中学的校长,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里兄妹俩,年龄相差五岁,性格一动一静。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已经通过做小百货和水果生意批发生意成了万元户。九十年代初,托亲戚的关系在市中心的公园里承包了一个凉亭。

花了十万块改造装潢,开了一家茶室。早上卖早茶,夜里是酒吧,店面租金三千,每个月盈利最高可达十多万。

茶室在假山一麓,四周大片的梧桐树作掩,临窗环水,鸟鸣清幽。

很辛苦,但赚得多,他拉着妹妹一起干。一个负责经营,一个负责管理。原本传统保守的父母觉得他做个体生意总有点不务正业的意思,看到业绩如此之好,也就无话可说了。

很快在茶室里聚集起了一帮时髦又有钱的朋友,有外号小国庆的火车乘务员、市歌舞团的演员们、交警、最多的是一起做生意的年轻人。

还有妹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阿元,家世显赫,父亲是当年指挥攻占一江山岛的军长,姐姐姐夫都是市级单位的领导。本人在新华书店当司机。小伙子一米八几的个子,为人正派,风度翩翩,对阿杰妹妹一心一意。

成功来得太快,阿杰有点膨胀,女朋友以二位数论。

 

“开始吸毒,一是因为失眠,二是为了玩女人,这我同你实话实说。年轻的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人。” 阿杰这么对我讲。

 

阿杰中等身材,一张娃娃脸,慷慨直率说话风趣,很讨异性喜欢。但是女朋友总是不嫌多的。夜间酒色不断,早上又要起来应付早茶生意,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每日入睡都很困难。

身边姑娘流水转,心中却供了座不动的神坛,坛上的女神是黄娜,十八岁,市歌舞团的领舞,身高一米七六,文雅婀娜,众星捧月。

阿杰自知黄娜看不上他。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一身铜臭市侩气,和黄娜的文艺气质格格不入。

他用录像带录下了黄娜在电视上的每一次演出,在家里偷偷地看。

他让黄娜的同事帮着探口风,确认了自己从来不在对方眼中。

“阿杰?哦,那个中心公园茶馆店的老板啊!那么大年纪了还没结过婚?”这是黄娜对他的全部印象和好奇心。

他变本加厉地喝酒、整夜地赌博,反正也睡不着。心里清楚自己两三年后就会顺从家庭的要求找个传统的女孩子结婚,这是他纵情挥霍青春的最后机会。

 

如他所料,父母对他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反感,开始给他介绍“规矩人家”出身的女朋友。

他也确实对其中的一个叫莹的女孩动了心,很快谈婚论嫁。

莹是护士,单纯,温柔,美丽,眉眼间和黄娜有三分相似。

次年妻子生了儿子,他翻着字典取名叫灏,小名阿宝。

他爱儿子,但宝宝有四个老人和妻子围绕着照顾着,他插不下手。

当了母亲的阿莹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儿子身上,似乎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丈夫。

历史使命完成了。原来她只需要我的精子和钱——他有点恍惚,觉得无趣。

很快就恢复了原先那种灯红酒绿,狂嫖滥赌的日子。

 

“黄赌毒是不分家的。你说只沾毒品,其余两样不碰的人有吗?有,很少很少,就我这么些年在劳教、强戒、社会上观察的结果,百分之四五吧。你去社区、去强戒所采访,人家当然只同你讲讲吸毒的经历,其他两样当然就略过不提了。年轻的小姑娘可能会说自己是失恋、减肥,被朋友带上,人家当然不会和你说我自己本来就有十个廿个男朋友,性经历非常丰富。再说,生活方式这东西,都是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也觉得不值一说。” ——阿杰。

 

在中心公园不远的酒店,他长年包着一个房间,一帮朋友经常聚在那里抽烟打牌看碟片玩女人。

听说黄娜交了个官二代男朋友,又听到她被甩的消息,他的心一紧一松。

有一次黄娜的女友居然把她带到了酒店的房间里,他生气又难堪,因为刚叫过小姐,地上一片狼藉。

但马上冷静下来了,笑自己太多情。难道人家会在乎你是个嫖客么?

黄娜好像变了,可能是感情上受了刺激,让她不再那么清冷,肯坐下来和大家一起搓麻将,听几句夹荤的笑话也不会翻脸走人了。

一定是寂寞了,他想,如果她早几年就是现在这个脾气,自己可能会下定决心追求她吧。

这段日子,是他人生中记忆最清晰的岁月,大概有五年的时间。

他颠三倒四的叙事中,最多的就是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黄娜的舞姿,小国庆有多么爱打扮讲派头,还有他联手朋友一起捉弄阿元的追求者,帮妹妹出气。

关于儿子和妻子的情节不多。

 

还是在酒店的那个房间里。那一天,从广州做生意刚回来的初中同学阿成拿出一根掺了白粉的香烟,说吸一支可以催眠。

阿杰毫不犹豫就接过来了。

他清楚这是毒品,虽然不知其详,白粉会上瘾听说过,吸毒者什么鬼样在港台电影里也看过,但是挡不住好奇心,而且心存侥幸,觉得一两次,不成问题。

第一根烟入肺,吐得天昏地暗,他大骂阿成害他。

阿成信誓旦旦地保证,头一次都会不适应,再抽两支就好了。

抽完两支后,他真的睡着了。久违了的睡眠,无比黑沉香甜。

一个月后,他的房间里多了几个新朋友,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起飘,互相帮着注射。

有的是老毒鬼了,样貌猥琐形容不堪,只是听说这里有个小老板在“开会”,过来蹭几口。

来的都是朋友,他并不在乎这点小钱,买了补身体的水果、胴骨汤,专用的锡纸和最好的针具,流水席一般招待来客。

比起肌肉注射,他更喜欢往静脉里打,要追求上头的飘乎感,得把针筒往来推注很多次,要回血,让药效往大脑冲。

他晕血,不敢自己注射,必须要别人帮着打。

直到最后他都没学会打针,宁可白送一点粉给别人,换取注射服务。

他发现了白粉的诸多其他好处,管痛管咳管肚饥,玩女人时更带劲了。这才听说吸白粉又有“吃花粉”一称。

一起玩的还有小国庆,几个以前的女朋友,以及黄娜。

当然是他撺掇的。他成功地取悦笼络了她,把她留在身边。

黄娜终于成了他的女人。她玩得很凶,很快地上瘾,有一次犯瘾时很失态地向他哭诉自己的痛苦和空虚。

他不知道黄娜是不是为了白粉才委身于自己,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一起开心就是了。

他不吃三餐,像个修真的道士,只食瓜果度日。因为原本就有胃病,很快地消瘦下去。

 

妻子妹妹很担心,他推说搓麻将累的,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戒赌了,还把常用的两幅麻将牌交给了阿莹,要她拿出去丢掉。

妹妹知道那副紫光檀是他的心爱之物,见此情形,认为他决心坚定,确实是洗心革面的样子。

丢不要丢,这东西也值小两万呢,你去卖掉,把钱留着做私房。妹妹笑呵呵地对嫂子说。

毒已经慢慢取代了黄和赌的位置。妻妹俩谁能想到。

 

他从阿成的老同学变成了阿成的客户。阿成回广东后,身边马上又有新的供货人出现。

原来找毒品如此方便,江滨公园夜市上的小贩、沿江整条街棋牌室的老板,随处可寻零售商。当然像他这种聚众玩乐的大客户,一个电话就能送货上门。

那是九七年的事,阿杰记得电视里董建华授勋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吞云吐雾晕乎着。

那时本市还没有禁毒的概念,他在两个当民警的哥们面前烫吸,对方还懵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三个月后,欣快感已经消失了。吸毒纯粹只是为了解除痛苦。

他明显地感到自己性格的变化,自私、小气、内向、薄情了,大部分时间他是厌恶女人的。被他带着上了瘾的女孩跟他要裹了白粉的烟,他说这么贵的东西,你开个口我就得给你?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有一次闹得撕破了脸,那个女孩威胁要把他俩的关系告诉他老婆。

他说你尽管去说好了,我是个什么样,她一清二楚。

其实他有点心虚,老婆单纯到有点傻,以为他昼伏夜出的作息只是为了经营茶馆,交际应酬。

对于酒店这个毒友包房的存在,一无所知。

 

瘾头渐渐变大,每天大概需要三克,最好的白粉一千二百块一克,明码标价。便宜的才两百,但是里面加了各种安眠类药物、曲马多、盐酸奎宁、安定,甚至是面粉、墙灰、有致幻作用的老鼠药。

虽然开始手头拮据了,他不愿买劣等货。

当着最亲近的朋友,他没有回避这件事,但是已经知道自己深知其害,而且回不了头了。

所以妹妹男友阿元在旁观他烫吸的时候提出要试试,被他劝阻了。

这东西不好,我是为了治病才吃的,你身体健康,就不要碰。他这么对阿元说。

姐夫我知道,我在广东看得多了。让我上瘾吧,再戒掉给你看。你一个人戒毒下不了决心,由我陪着一起戒,会成功的。

他愣愣地看着阿元,把锡纸和白粉递了过去。

 

当妹妹终于知道自己哥哥和男友都在吸毒,是一年后的事了。

阿元慌了,因为妹妹把正在筹备中的婚礼取消了。

他俩谁都没料到妹妹反应如此激烈。他去帮阿元做说客,被数落了一通。

你们谈了十二年恋爱,怎么说不结婚就不结了?不就是吃点花粉么,我花,阿元又不花,他除了你没有别的女人啊。他很是不解。

你们这样下去就是倾家荡产,不人不鬼啊。妹妹哭着说:吸海洛因什么下场,你难道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吸还不够,还要带坏阿元。

她并没有告诉家里的父母,只是天天盯着阿元,接他下班送他回家,不许他再见阿杰身边的这帮朋友。

阿元什么都一口答应,但是做不到。夜里等妹妹走后再偷偷出门来找他们。

这个吸毒小圈子的魔力,只有上了瘾的人才知道。

银行账户里的一百万已经消失了,他在外面欠了生意场上的朋友们一屁股债。

酒店房间退掉了,反正不赌不嫖,房费大可省下来买粉。他每晚在朋友家闲逛。

妹妹拉着阿元到处寻医问药,兄妹俩都当了甩手掌柜。

茶室开始亏损,谁都顾不上。

 

交了两万多块钱,妹妹送他俩去了某市的莨菪类药研究所,用杨氏 1+1 戒毒法。

一支针剂下去,就陷入了昏迷。二十四小时后醒过来,但是神智并不清楚,并且大小便失禁。

浑浑噩噩了三天之后,才彻底清醒,整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有人看护,而病人毫无尊严。据说是为了把体内的毒素排出。

之后是将近一周的药物调理和身体恢复。

这种中药辅以氯丙嗪的疗法对他毫无用处,出院第三天他就浑身难受去找粉了。

阿元也在几周之后复吸了。

最难治的是心瘾。

 

妻子和父母也知道了。妻子只是抽泣,问他这么败下去儿子怎么办。

你们都是我的债主!他很厌烦,该给家里的钱我少过一回吗?

你和黄娜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妻子哭着嚷。

知道就知道好了,你想离婚尽管开口。他很无所谓的样子。

母亲听见这话气得冲上去死命拍他:这么好的老婆,你要离婚?你离婚就先和我这个老娘断绝关系!

又劝莹:他一时冲动说的鬼话,不可以当真的。

 

其实不是一时冲动,离婚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过千百遍了。每当清醒理智的时候,他就计划这件事。

离婚分家,把银行里剩下的钱给莹,至少能保证儿子衣食无忧地长大。

黄娜早就离开他另跟了个大款。他听到这消息只是哦了一声。

至于其他人,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无休止的吵闹,他懒得回家,也不去照看茶室了,十天半月地失踪,住在朋友家。

某一天想起是儿子六岁的生日,买了个小蛋糕回家,发现人去屋空。

他惊疑不定地打电话到岳母家,岳母淡漠地告诉他,阿莹带着儿子搬回娘家了。

他提出要上门看儿子,岳母说你想把一身毒传染给阿宝?

这又不会传染!他对着挂断了的电话大吼。

愤怒了一会儿,很快瘾上来,也就忘了生气这回事了,跑去找白粉了。

满足毒瘾是比生存更重要,至于亲人亲情,那都是微末小事。

他想我只是个病人,不去麻烦家里人,也是为他们好。

 

茶馆倒闭了。他把应该交给公园的租金挪用去吸毒了。公园管理处看在他是园长亲戚的份上才没有把茶室的桌椅拉去抵债。

他说里面的东西我都折价卖给你们好了,弄个几百块给我就行。对方愕然。

开始商谈离婚协议的事,这期间又被送去自戒了一次。下面小县城的自戒所,用的是阿片递减法。

管理并不是全封闭式的,居然有毒贩子在附近蹲守,等着往里头送货。

还有专程去里头吸毒的人,因为可以以住院的名义不受打扰,放肆无畏地吸。

离婚协议上商定的是,儿子共同抚养,房子归妻子。

分配共同财产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没什么积蓄。两年多的时候,两百多万不知觉中消失了。

莹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好自为之。妹妹说:是哥哥对不起你,嫂子你要是缺钱,尽管来我这里拿。

 

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玩,却没有了钱。白粉太贵了,他把心思动到了货源上。

本地的白粉价高纯度低,货也不好拿,但广东就不同。双狮地球牌,999,纯度最高的四号海洛因,在广州才卖三百一克。

以贩养吸,唯一的也是最佳的选择。

他撺掇当司机的阿元去跑长途,带货回来之后由他负责分销。

阿元是老实人,带回来的货留下一小部分自用,大部分都交给他,还时常周济朋友。

脑子缺根筋!他骂阿元,以后都交给我,你要弄跟我拿,不要再随便送给张三李四了。

阿元允诺。又说:大哥你帮我劝劝妹妹,早点把喜事办了吧。

他当然也怕婚事告吹,阿元和他渐行渐远,于是频劝妹妹点头。

妹妹瞪着他,直把眼泪瞪了出来:哥哥我也三十出头了,我不怕人家在戳着后背说我老姑娘?但是我讲过的话一定做会到,阿元毒一天不戒,结婚的事情就不用谈。

 

毫无风险的毒贩子职业生涯,到 99 年开始严打时,告一段落。

本来交易是半公开的,这时就要百般隐蔽警惕。他觉得自己有点力不从心,因为身体明显不行了。不知什么时候患上了高血压,动脉硬化,一剧烈运动就心如擂鼓。

他时常把交易地点定在市殡仪馆门口,因为那里人迹稀少,又邻山面水,方便跑。

有一次交易的时候遇到巡查的民警,他丢掉货物跳下河潜入水底游走。深秋的河水刺骨冷,心脏像爆裂第一样疼痛。

他决定暂时收手不干。

 

但还是出事了。年底,阿元回来的途中,在下高速的时候被拦截。车胎里有 126 克海洛因。

运输 50 克坚决执行死刑的年代,126 够枪毙三回。

他听到消息后躲了起来,把手里的白粉一下子连着吸完了,又叫朋友往颈动脉上来了一针。心想最好是过量死掉算了,不用面对妹妹,也不用面对随时会被抓捕的恐惧。

昏迷片刻后被同伴掐醒了,没有死。

为什么是阿元不是自己,他想不通。明明卖货的那个人是自己。

后来知道公诉书上举报人的名字是广东的几个毒贩。

警方常用所谓的金字塔式抓捕,抓住一个毒贩,审到交代出五个下家才罢手。

他东躲西藏,惊恐而无助。过年必须得回家,为了能随时逃跑,他裹两床被子睡在四面漏风的车棚里。涕泪交加的时候自己也搞不清是犯瘾还是在痛哭。

其间还得到了黄娜注射过量死亡的消息。据说死在了一个小旅店的大通铺上,死的时候浑身赤裸,腹股沟坑坑洼洼。

 

手上没货,除夕夜瘾头上来,他找到了以前给他送货的毒贩子“杨七郎”。

他只有几十块钱,以为凭着三年老主顾的交情总能赊一点送一点。

杨七郎态度倒是很和气: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我以为你叫我三十年夜出来送货,是要叫我发一笔大财,没想到你落魄成了这个样子。既然没钱吃白粉,回家弄点年糕汤喝喝算了。

他急了,拖住杨七郎,摸遍全身上下,才想起手表已经被他换掉了。

皮夹克要不要?凯撒,名牌货,四千多买的,领子是水獭毛的。

杨七郎还是笑眯眯的,把皮夹克一卷,又打量他身上的羊毛衫。

他心中咒骂,双手还是自觉地剥下羊毛衫递了过去。

 

阿元没有把他供出来,没有提起任何人。事实上说不说对于判决结果也无甚影响。

阿元的军长父亲,那个把与毛泽东合照挂在家中最显眼位置的老革命,把儿子的入狱视为奇耻大辱,一度严令家中亲属谁都不能去奔走打点,后来才被妻女说服。

动用了全部社会关系,花了五十多万,终于改判了个无期。

整个过程中妹妹也帮着阿元家人奔走,但没有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夜里他听见妹妹在隔壁对着母亲哭得撕心裂肺,说自己是多么后悔,如果早点和阿元结婚,也许他就不会有机会去广州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生出了想把海洛因戒掉的念头,当然这是每天清醒时的想法。

可留恋的事物所剩无几,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更别说乐趣。活着唯一的念头就是每日下午四点之前如果搞不到五百块钱,这一天就熬不过去。

他偷着卖掉、或是直接拿去换货的值钱玩意已经不可计数了,印象深的有父亲的机械表、母亲的戒指项链,有一次还跑去乡下爷爷家顺走了几张古董字画。

他把最大精力用在想办法骗钱上,先是向附近街道的小店赊香烟,当再也没有店主肯赊他任何东西之后,他又想到了假装受伤跟邻居骗钱的法儿。

办法很简单,用毛巾蘸着红药水裹住手掌,神色惶急地往楼下冲,和每一个上前关切的邻居说自己不小心砍伤了手要上大医院,借个三五百块应急。这个法子百试不爽,直到妹妹挨家挨户地通告整栋楼的邻里说:我哥在吸毒,为了弄钱已经不要脸了。

次年夏末某天,在又一次溜回家偷钱时,妹妹把他反锁在屋里,报了警。

我们教育不好你,只好让政府教育你。妹妹的声音从紧闭着的隔屋传出来。

他被公安带走时候,听到父母在隔壁争执,什么家具被推倒了,乒乒乓乓的,还有邻居家的小孩子指着他叫:吸毒犯被抓走了……

 

“被阿妹举报了一共五次。”阿杰说,“来去进出坐劳改加起来一共七年,苦头吃死。阿妹当然也心痛,每次出来都抱头哭,过阵子我又复吸,她就盯梢,再举报我。我阿妹这脾气倒也蛮有趣。”

 

最狼狈的一次,他被妹妹跟踪到了一起吸毒的朋友家。刚开始飘着,警察就来敲门了。

五楼,没法跳窗逃跑,屋里乱成一团,有躲进大衣柜的,有钻床底下的。

他灵机一动,捏紧鼻子躲进了厨房灶台下放煤气罐的橱门里。

臭到快要窒息的时候,听到室外静下来,警察已经把所有的吸毒者都找到并且带走了,唯独遗漏了煤气瓶后面的他。

他喜滋滋打算出门,却被打了回马枪的警察揪住了。

原来妹妹看到被抓人员中没有哥哥的身影,执意请警察再回屋搜寻。

多么黑色幽默的故事,后来被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口口相告,成为坊间久传不衰的笑话。

 

他第一次进劳教所,因为完不成一天八百只打火机的生产任务,被管教指使人打得不能动弹,手心被打火机灼烧,起了五厘米高的水泡。后来也皮实了,学乖了,知道拉帮结对,也帮管教充当打手,欺负外乡人。

他曾逼着一个安徽人把整只癞蛤蟆吞下去,知道怎么打人伤筋不动骨。他能把十要五不准倒着背下来,以此和人打赌,赢了不少烟。

混得最好的一次,或许是家里的钱塞对了人,他甚至留在了转运站协助管理。

结识了不少扒手、混混、上访人员,还有一些自己都不知道什么罪名的农民。他在这个违法行政的大展厅里,常常生出一些智力和道德上的优越感。

我比大多数犯人聪明,比大多数警察干净。他到现在还是这么想。

 

对于他这样心理和生理都相对比较健康的城市居民来说,劳教是最糟糕的戒毒手段,不过也不是全无用处。

至少在里面的时候不用天天过的那么焦虑了,不用绞尽脑汁搞钱。

他成了知名老道友,如果真有全省吸毒者联合会这种组织的话,他自信可以当个副会长。

认识了很多邻市的新道友,这保证他在本市严打的时候能够很熟练地找到外地的货源。

唯一的好处是,他在里面听说了很多关于监狱的残酷,所以,之后他再也不敢贩毒了。

 

快要出所的时候,有个街道居委会的老阿姨来探访他,自称是社区戒毒康复俱乐部的负责人,之后会接手他的社区戒毒管理。

老太太热情爽朗,和他母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他有点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国家又出了什么新规章。

出去之后就成了本市 MMT 美沙酮维持治疗编号 0001 的第一人。

他坚持了几周,在一个狱友出来后就一起去开“还愿会”了。

 

在第二次和第三次劳教的短暂间歇里,他目睹了小国庆的死亡,

一起注射后,闲闲说着话,对方的眼神开始恍惚迷离,然后直直从椅子上一头栽下去。

施救无效,打了 120,他看着医生做了会儿心脏复苏,然后就宣布了死亡。

在医院通知家人的当儿,他跑掉了。

这个人的死,是不是也该算在自己头上呢,他不知道。

此事冲击不小,为此他自学了急救,几年后真的用上了一次。因为发了笔小财,买了纯度高的货,他送了几条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求她帮自己注射。没料到那个女孩太贪心,趁他不备又多捞了一条灌进针剂里。

按压、人工呼吸,到后来是惶急绝望毫无章法的泼冷水与擂胸,足足折腾了四十分钟,女孩终于吁出一口气来。

救人一命,能抵消一些罪孽吗?他在寺庙拜佛的时候这样问过菩萨。

 

陆陆续续,又去了几次戒毒中心。有一次在南京某个医院自戒时犯了毒瘾,他从南京打着的一路回到本市,然后在车辆缓行的时候打开车门不要命地跳车逃跑了。谈的一千包车费,这笔钱,他不愿出也出不起。

最狼狈的经历是回家偷父亲的洋酒的时候被上小学的儿子撞见了。

他匆匆跑掉,没留意儿子看他是什么眼神。但儿子后来要求他去参加家长会时,他还是激动得哽咽了。

然而直到阿宝上大学,他都没有出席过任何一次家长会。

他不知道怎么向别的家长介绍自己,总不能说我是个吸毒犯吧。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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