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文史学者,吃货,现居深圳。

有的人一天不吃肉,据说手会发抖。不过让我一个月乃至半年不沾肉,全吃素,我不认为是什么为难人的事情。实际上我每次回老家乡下小住,都尽量不吃肉,也不觉得少油水或者嘴里寡淡。

关中人吃蔬菜,有一种吃法:做麦饭。所有的蔬菜几乎都可以用来做麦饭—

早春,天渐暖,百草萌芽,关中乡下,地沿路边,慢慢地生长了灰白的白蒿,这东西长得还挺快,要快速地摘,否则几天后长高,就不能吃了。鲜嫩的白蒿洗干净,趁叶子上还有没风干的水,撒上面粉,拌匀,上笼屉隔水蒸熟。出锅后根据个人的口味调味。白蒿麦饭是关中人吃的第一种野菜麦饭。这真是应天而生、应天而食的一种蔬食—一家人,勤快的,也就能吃上一两回白蒿麦饭,这个量,就足够解除人秋冬以来积攒的身体里的肝火。似乎多食也不好。也不会让你多食,白蒿稍长,就变成臭烘烘的蒿草了。

白蒿麦饭刚吃完,苜蓿芽长到两寸高了。头茬苜蓿芽,除了做菜卷,常做的就是麦饭:苜蓿芽洗净,撒上面粉,就可以上笼屉蒸了。蒸之前不能加任何调料,盐都是蒸熟后再加,就是怕破坏了苜蓿原本有的自然香味,吃苜蓿不就图这一口苜蓿香吗?吃苜蓿麦饭的时间比白蒿麦饭的时间稍长,如果春天再遇上一两场好雨水,就长得更快更好,苜蓿芽可以吃两三茬。

苜蓿麦饭之后,是槐花麦饭——槐花不能等其完全开放,也不要含苞欲放的花苞,要那种花包顶部已经稍微绽开的一串,所以,仔细的人家,用铁镰钩折槐花,是选择性地折的。槐花洗干净,趁花苞上水分未干,撒以面粉,上笼屉蒸熟。刚出锅的槐花麦饭,花香混合着麦香,孩子们愿意就这样吃,什么调料也不加。现在槐花麦饭变成关中城市席上一道时令菜了。

槐花麦饭也是许多在外地生活的关中人对家乡味觉的辨别密码,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麦饭,可以吸引许多关中人围拢上来。

吃完槐花麦饭,关中的蔬菜就普遍长成了。所以,不需要刻意用什么特别的蔬菜做麦饭,什么蔬菜都可以做,比如胡萝卜的叶子,就可以做麦饭。胡萝卜擦成细丝,也可以做。近些年才从南方引进的油麦菜,我一直吃不惯,但是,做成麦饭我却非常喜欢吃。

夏天,豇豆下来,除了鲜吃、晒干,再就是做麦饭。豇豆麦饭,味道非常好,筋道有嚼头。但须知不好消化,所以要细嚼慢咽。

一般的蔬菜都可以用来做麦饭,但传统的关中人只用不易保存的野菜或者产量大的蔬菜做。从前,如果用即便产量大但容易保存的萝卜做麦饭,邻居知道了,会侧目而视,背后会说闲话,认为这家人不会过日子,太奢侈了。

将不易保存的野菜和种植蔬菜,想方设法用以食用,能抵粮食之不足,我相信这是关中人发明麦饭的原因,而不是今天人追求养生。由此可以知道,从前的关中,食麦饭是一种权宜之计,意在珍惜野菜和产量过大又不易保存的蔬菜,而不是单纯贪图美味。

用古人的说法,麦饭是一种贱食,不能用来享客,只可自饱。因为其材料多野贱或轻易,又因为制作成的麦饭外形粗粝,在待客即为礼仪交接的关中人看来,无法将其纳入礼的范畴。

这是有传统的—宋代大儒朱熹访亲,女儿家贫,无力承办像样的饭菜招待父亲,只能做麦饭享之,显得很寒碜、很不好意思。朱熹做《麦饭诗》安慰之:“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作为父亲,朱熹没有为女儿的窘迫生活掉泪、唉声叹气,而是非常乐观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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