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许智博
我们发现中国很多商业精英，尽管出身平凡，但往上追溯都有比较不错的家学、家史，你觉得祖辈的是否会给人遗传一种不屈服的基因，支撑他们在现实社会里再次螺旋上升？
基因学实在不是我的领域，我没有能力做出判断。我觉得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家族教育一定是顺延下来的，传承肯定不会因为历史的某个阶段的事情被摧毁。我们那个地方，对于我们这样60年代、7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我的很多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家里父母都会跟他们说：你们给我好好上学，然后给我找个媳妇回来。娶个媳妇，父母都会把攒了一辈子的钱给你，盖个新房子，买三大件，然后办一场喜事，摆一百多桌，让人觉得家里很风光。但我的父母从小就不看重这个，他们觉得这是一种太低级的追求，让我努力读书，支持我去读大学。那时穷人家孩子一般先上个中专，上个商校，上个粮校，然后去供销社或者粮油厂工作就很厉害了，不是农民了，吃官饭了，有铁饭碗了。但我父母非常支持我上大学，你要说上中专他们也不会反对，但你若说上大学他们会更开心，觉得你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你能感觉到他们是很自豪的。
后来你去中关村租柜台，父母支持吗？
我父母反对得厉害，我前两年都没敢告诉他们。1998年我都创业两年了，我妈听到了风声，有一天突然就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到中关村了，但她来之前都没告诉我。她把这当成很重要的事情，已经快伤心透顶了，到了一种失望的地步。觉得你这孩子怎么走下坡路呢？全天下所有的父母可能都会认为那个年头创业就是走下坡路，你要是一个三流、四流学校出来的，创业可能还好点，因为你也找不到好工作。作为一个从人大出来的，你不去政府，不去出国，不去国企、外企，其余都算歪门邪道。
那你的父母什么时候开始认可你了？
那都是2010年之后了，2008年左右我妈才认可我做的是个事业，之前她觉得你只是想赚点钱罢了。虽然那时我们家里也没什么钱，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代的父母骨子里看不起只能赚钱的人。在这之前我的父母也看不起我，就觉得你出来做的事情，不高大上，不够让人觉得有面子。你要去出国留学了，他们说我儿子留学回来的，哪怕你没有多少钱，一年拿个十几万，就很好了，他们也觉得很有面子。你说你是有钱，一说干啥的？中关村摆地摊的，再有钱他们也觉得不舒服。
那次开餐厅失败后你对人性思考了很久，结论是什么？是不是对人性很失望？
我倒是从来没恨过他们，只是自己觉得很伤心。思考的第一阶段我是比较相信人性本恶的，但是后来到了日本企业我就彻底明白了，这跟人性本善、本恶无关，是你管理的失控。一个没有管理的公司能成功？全世界都没有。你没有管理的时候还能希望开餐厅成功，那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了是吧？哪有天理可言啊？
难道管理本身不是抑制恶的一种方式吗？
我觉得管理的核心有两方面，原来我想主要是制度，但到日企后，我发现文化比制度更重要。你要找到价值观跟你相一致的人，那样就并不需要整天用制度盯着他。原来我也是一想贪污就想是当官的，现在跟我一讲贪污，我觉得是社会现象。我上大学的时候，看自行车的人也不是当官的，只是收自行车费，但是他也能利用这点“权力”少开发票贪国家的钱。这是整个社会的文化和主流价值观出现问题了。所以现在对于京东公司，文化管理是第一位的，寻找到相同价值观的人是最重要的。如果他的价值观里认为必须要贪钱，不贪钱就是蠢货，贪钱的才是聪明的人、能改善自己生活的人，那么你通过制度去跟他斗智斗勇、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肯定是永远玩不过他。我强调的是，要在合法的、合规的，既不违反社会道德、也不违反任何法律的情况下，你能够赚到钱，能够生活得好，能够让自己的父母活得好、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这才是在当下京东应该给社会带来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商业的成功。
那么你又是如何判断一个人的价值观是否与你匹配？
谁都不是神仙，往那里一坐，面试时就知道对方的价值观跟我的不一样——当然也不排除一眼就能感觉到的不一样，比如他的简历里，过去总是带有某种灰色的东西，比如说如何把毛利变高了。我看重的是成本和效率，他是忽悠顾客多赚钱提高毛利率，这价值观完全是不一样的，对生意的理解也就不一样了。但是他来了之后，高管每个季度都会考核，中层每隔半年会有一次考核，全员每年都会有一次360度考核。通过大量的行为，实际案例，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来反映他价值观是什么。对基层员工，我们的考核跟我们的价值观也是相同的，比如我们的配送员，每一个签约年，年度之内如果得到了两次投诉，那就开除。
你小时将小伙伴们的龙虾和桑叶集中起来卖给小贩，这算不算是一种天生的互联网思维？有规模和效率的问题，又解决了信息不对称。
核心是成本和效率，跟京东现在的运营理念没什么区别。京东做的商业模式，我强调什么？就是你做的事情一定要给买方卖方带来价值。龙虾的事例很简单，我这么做给钓龙虾的和卖龙虾的都带来价值了，所以双方都欢迎，那么年年夏天我就可以赚到钱。我们现在强调的就是给消费者带来价值，让你省钱、方便。给品牌厂商带来价值，因为京东这个渠道成本一下比传统的降低了一半。
你现在还经常在京东下单考察服务吗？用你自己的名字？有不满意的时候吗？
每天都下单。今天我还下了五六个订单呢，给我爸我妈买了好多锅，我上次回老家发现家里的锅都用了好多年了，不行了，我说给他们买几个炒锅，下单是用我妹夫的名字。其实我做过配送，配送员送货是不看人，只需要看地址。有时送过去了，才知道你是谁。我们做分拣时没有人看姓名，那样效率会大幅降低。
肯定会有不满意的时候，老实讲这套配送系统到今天来讲我也不觉得京东是做得最好的，可以改进优化的空间还是很大，除了配送员的态度已经让我相当满意之外，其他的运营管理环节我觉得都还没有做到极致的好。
你少年时代从政的理想持续了多久？老师和同学们对你的180度转变是什么态度？
不到三年。我大二的时候还做我们系学生会的副主席呢，但到大二下学期，我就已经放弃了，彻底退出了，把班长什么的全辞了。好多同学在聊天时都觉得我个性太强了，老师们也是这么说，从小学开始，老师的评语里总是会写：个性很强。那时的大学生不像现在的大学生这么活跃，很多同学都会选择沉默，然后就是接受、接受。我为什么看不惯这种沉默？因为这意味着如果有机会，你也会这么做。我放弃喜欢的专业去报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专业，核心就是我抱着某些理想，但如果这东西跟我的理想根本就是两个方向，那我肯定就是放弃。
你似乎从小就对各种社会不公保持着一种愤怒，现在的你和三年前、五年前的你相比，这种愤怒的感觉有变化吗？
可以理解为愤世嫉俗吧。我现在对社会上不公平的事也会感到愤怒。你看微博上都是这种负面的东西，我和大家都一样愤怒，但是回到社会生活当中来讲，很多人可能真正遇到这类事情时，就跟他在键盘上输入的愤怒不一样了。在现实生活当中，他可能是维护这种不公平的，甚至羡慕这种不公。所以跟他们一起愤怒没有意义了，还是把说的时间用来做事吧。
我在外面一两年，愤世嫉俗的言论变少了，但在京东内部愤世嫉俗的声音变大了，我不断告诉我们的员工、同事，外面是什么样的我管不了，但对于京东来讲，现在是几万人的企业，将来可能是几十万人的企业，如果我们把几十万的员工培养起来，靠正道能赚到钱，可以活得有尊严，不至于为了生存去做那些污七八糟、损害社会的事情，如果能成功的话，就可以给几十万的员工的价值观造成影响。如果我不卖水货、假货，不偷税、漏税，不行贿、受贿，我还能把京东做成很了不起的企业，企业能赚钱、可以持续地发展、给行业和消费者带来价值，这样我们给创业者也能燃起点希望——不要让现在大学生一创业就觉得逃税漏税是天经地义的，骂政府税收多了才逃税，这是不对的。我们可以推动政府降低税率，但是你不能逃税，政府规定的税率不是你逃税的理由。因为逃税是不公平的，你逃税了别人不逃，别人就竞争不过你了。你成本低了，逼着别人也要逃税。结果呢？劣币驱逐良币，变成了为了生存只好去违法。如果是人人都违法的社会，连你自己都蔑视法律，你又怎么可能要求政府去守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