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一句贡布里希先生的话:“有这样的人,他们听到我阐释的一些简单论点,知道伟大的艺术作品丝毫看不出明显的表现之美和正确的素描技法,于是陶醉于这点儿知识,甚至故作姿态…于是他们冒充行家,失去了真正的艺术享受…我宁愿人家完全不相信我的话,也不想让人因为一知半解而不加批评的盲从。”
拍电影的人初衷可不是“你们这些人看不懂我拍的电影吧,你们这些傻X”的意思。拿一部电影秀智商的人都是什么心态,看几个影评会认两句英文读几个外国网页就沾沾自喜,有必要吗?
————————以下是回答怎么看————————
假设现在让你看著作《梦的解析》你觉得你有办法全部看懂并且坚持看完吗?可能确实有人能看完,但是我相信大部分人不会去看,也并不一定就能理解佛洛伊德,佛洛伊德还认为达利对他的著作有曲解,你敢说你就比达利聪明吗?这部电影的立意应该比《梦的解析》更深奥更复杂更抽象,他看起难懂,你就因此觉得他不好吗?那历史上这么多哲学著作晦涩难懂,大众看不懂就一文不名了吗?这是你对电影艺术的错误认识,谁说了写文章就一定要通俗易懂?通俗易懂可以是一个标准,但绝对不是一个万能的,通用的,可以衡量所有艺术的指标,电影也是一样。
而且恰恰相反,这部电影也并没有难懂,只要你去看。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在艺术的发展过程中,并不只是单纯的艺术家的更迭变化创造,还是媒介和观众变现方式观看方式时时更新的过程,比如杜尚的艺术品,他颠覆人们观赏艺术品的习惯。
这里说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艺术品,一个是习惯,电影是艺术品吗?是,绝对是,引大卫·波德维尔的话:“一些泛泛之谈对于深入理解电影并没用处…电影之所以是一门艺术,原因在于它允许创作者为观众设计体验,而这些体验的价值不会因为其出身血统而受到影响。”
后面半句说出了体验的问题,它为观众设计体验,而这些体验本质上是由观众决定,电影虽然有其严肃的一面,但观众也可以自行解读。接下来就说到观影习惯和风格的问题,因为我们常常有一种固有的观影习惯,一种形成惯性的逻辑,一种自己为是的正确的解读,所以我们在观影的时候会潜意识里与已经看过的电影对比,特别是类型片,同风格的电影之间。人潜意识里甚至会像一个导演那样,想像下面就是冲突高潮之类的,所以当代的电影戏剧都有了一个“模版”,如果你去看罗伯特·麦基先生所著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与荧幕剧作原理》你就会发现,这是一套精确的,摸准观众心理模式,甚至连过几分钟要有一个大的声响提醒观众不要打瞌睡都是经过精确测算的体系。
这种绝对的正误标准彻底主宰了好莱坞的商业片!
好莱坞造片厂已经彻底的模式化,人们观影的逻辑也已经彻底生锈。
所以会有大卫·林奇,还有冯·德尔和昆汀这样的导演,他们反对这种生产线式的,标准流程的造片计划,因为这本身就是对电影艺术过度轻浮,将电影艺术工具化的做法。
好了,大道理谈完了,《穆荷兰道》该怎么看呢?再这么一个大环境下,独立电影怎么才能杀出一条血路呢?
••首先••
是风格化,“电影技法抉择间创造出有目的的模式,这就被称为电影的“风格”——大卫·波德维尔”那么风格化的电影最忌讳的就是带着习惯去看,因为大部分独立电影导演都以创造自己的影视风格为荣。大卫林奇和昆汀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穆荷兰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有一点就是,人们根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去理解它,人们只需要摘掉有色眼镜,就能够一览这部电影的全貌了。
只要我们在一开始放弃,这是个什么故事?故事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矛盾?故事结果怎么样?怎么去概括?…这些陈旧的在看任何电影时都会不自觉问自己的问题,那么这一部电影会相当有趣!两个小时的观影体验也接近“梦游”,是思想上的梦游,轻盈而且紧张,缓慢而又浮躁,难懂而又符合逻辑。
不要去猜想人物之间的关系,也不要去考虑现实的逻辑,你只要去观察,比如说快餐店和乞丐那一段,真的不用去想这一段到底有什么意义,你就看,那个乞丐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每次都吓个你半死?我每次看都会被吓到,而我看过很多遍了,心里很清楚接下来大概几秒种乞丐会出来,但我还是每次都被吓的不轻。因为这种恐怖不是黑黢黢的房子里蹦出一个头发凌乱獠牙铮铮的女人那种恐怖,而是,在大白天,让人能感同身受的一种恐怖。通过它对这个场景里时间,空间的把握,使我完全可以想起自己在梦中的类似感觉,那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无助感。譬如其中一个细节是,男病人说,来消除自己的恐惧感,然后镜头回来,给了一个特写,顿了一会下才到心理医生在收银台那边买单的情形,就这个慢了一秒钟,太妙了!跟人恍恍惚惚半昏迷半做梦的感觉一模一样,非常精确的迟钝,缓缓下了楼梯之后,乞丐出现,观感一下子被掐醒,周围的声音都听不到太妙了!我觉得我无数次的噩梦惊醒都是这个场景的变体——从一个浑噩的状态到突然惊醒。正是不知道什么形象惊醒了自己,反而更确信墙后面的事物一定非常可怕,但是又没办法确认“可怕”的具体形象是什么,没办法想像什么如此“可怕”,这可怕源于“未知”,而我正是想要消除不确定感所以才处在此时此地……
这部电影的全貌是一些像这样的零散共鸣拼凑出来的一个整体的,悲观的终极认识。
这种感觉我也不想过多解读,每一个片段都可以拿出来不停的咀嚼,只要你按新的方法去看,不需要在看的时候考虑任何事。
咦?这么说来这倒是一部不需要考虑的电影了,实际上不是更不难懂吗?因为你完全不用去懂就可以看,甚至连“想去懂”这个动机都不需要有。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本片太成功了!可以说冠绝古今(在本人看过的片子中)。
••其次••
要推荐的是同样大卫·波德维尔的对于电影评价的“稍微客观”的方法:
“本书评价把电影视为艺术整体,首尾一贯是形式的准则,也就是整体性(unity)…第二个是复杂性(complexity)…第三个是原创性(originality)…”
那么如果用这三条来衡量《穆赫兰道》,它也当之无愧是杰出艺术品了。在原创这一方面,题材和手法大卫都是非常独树一帜的,虽然不见得是拍“梦”的第一个,但也是这样拍梦的第一个。复杂性我也不多说了,去看看其他影评的分析,都可以加深你对电影的理解,这些影评都是各说各的感受,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共识,这也是它独特的复杂性造成的,他并没有将脉络显示出来,而是设置了很多个线索,你可以自行把它里面你觉得能够体会的部分串起来。而整体性这一点最奇妙,我要说的是,这部电影最大的成就是对电影形式的贡献。
要知道形式,是创意的关键。如果背负一个陈旧的形式,比如现在国内也引进了好多好莱坞大片,看久了真的是没有一点新意。因为形式上的照搬虽然不会让人觉得内容雷同,倒是很容易会让人审美疲劳。如果我们翻一翻中国的名导,就会明白形式的价值。老谋子是形式感做的最好的,他的电影就最有价值,实际上陈凯歌的电影,韵味很足,特别是《霸王别姬》,但他缺乏影视风格,没有让人一下子就认准这个符号的冲动,在这一点上,老谋子的格局就更大。
而大卫林奇是怎么打造这种形式还兼顾整体的呢?怎么去看这部电影的形式呢?在观影时的方法我前面已经说了,接下来关键是,如何让人持续共鸣,或者说在其他地方找到相同的共鸣,一旦一种感受形成一种类似母题反复出现的效果,人们就能够自动将其归纳为整体。电影的起伏我也说了,这部电影并没有在剧情上有什么明确告知的起与伏之说,有的只是一些线索,你可以拼凑这些感受,也可以放任其发展,但是到最后后寂静酒吧这一段,我想每个人都会震颤,下面谈我怎么看这一段。
在寂静酒吧里与寂静酒吧外,一个爬行跟踪式的镜头跟着两个人的背景进去了,进去之后也没有逡巡,直接就坐了下来。之前镜头也没有明确的说明这里的时间,只让人感到很晚了,背景都是纯黑,很阴森。进去之后主角二人就立刻被表演所吸引,这里的表演一部分是主持人说真假,一部分是唱歌,首先是真假表演,看起来很真,但不停的被说是假的,看起来有点故弄玄虚,有点摸不着头脑,有点惊悚,几个语言之间相互转化,然后主持人说这全是幻觉,用来混淆真实于虚幻,然后女主角开始剧烈的颤抖,之后是歌手开始唱歌,但是却是假的…这一段通过景别我来说说人称。
在进入酒吧的时候,是一个窥伺式的镜头进入,其实这个镜头已经奠定了一个基调,那就是剧院里还坐着一个透明人,没有人能看见他。当到了女歌手这一段,这个人称才被引出来。之前两个女主角在寂静酒吧里的镜头都是差不多一个坐在他们前一排的位置看过去的人的视角,而女主二人都一致目不转睛看着表演。女歌手开始唱之后一个全景,女主角回一个在前一排这个角度的镜头,然后就突然回到女歌手的面部特写,这个变换很快,非常不符合正常人的观察逻辑,这里特写镜头明显是以目不转睛的二人的视角。那么前一排这个视角只有可能是窥视者,那是在一开始注视着一切的一个“上帝视角”,而且“上帝视角”可以随时随意的“下凡”并且没人能看见自己。到了女歌手特写,视角回到女主角,女二主目不转睛的看歌手演唱,反打女主角的特写,又是“上帝视角”,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女主角自己就是第三个人,而自己又是被注视的人,这就非常不符合逻辑了。
但是假设在梦里,这种“视角”转换是非常频繁的,而且也像这一段一样,人本身并没有察觉。
比如说我回忆起我的梦,有的片段是我看到我在走,有的片段是我看到路,有的片段是我仰望着我…我需要编纂什么信息就编纂什么,你看,如果反复想这三个画面,是不是在转化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上帝视角”?并且我并不需要任何逻辑性就可以在思维世界里,让“我”注视着“我”自己。这是真的非常奇妙的一种体验。
而前面的真假表演,实际上是在迷惑人的试听,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幻觉吗?如果真的是幻觉,女主角为什么要受到表演者的法术剧烈的抖动着身体呢?为什么歌手表演时这么大的特写这么真情,最后歌声依旧人却倒了下来?其实人们这时候都会产生怀疑,而并不是去怀疑这是假的,正是因为表演者说这是假的,我反而会想“假”是不是“假”的?而哪些是真的呢?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逻辑。什么是真的?感受是真的!身边并没有人在这个孤独的剧院里陪伴自己拉紧自己的双手是真的,女主角最后情不自禁的流泪,是真的,她的死亡的现实是无法蒙骗自己的——虽然在残存的理智上,她一直说服自己,我不信,都是假的。
可是这个一个双重否定,假的东西本身也还是假的——那不就是真的么?
非常聪明的手段,和人称视角的转换,这是大卫林奇电影常见的手法,而林奇在这一段的安排非常精巧,通过剧院这个心灵的避难所,通过真真假假来回颠倒,放大了真实的感动和真实的痛苦,一下子又把人拿回到现实的梦魇里。这里就达到了我之前所说的“整体性”。
场景很多很复杂观众会觉得散乱,并且一幕与一幕剧情之间,缺乏空间联动,其实是不利于“整体性”的,林奇这里用灰蒙蒙的梦境,虽然没有真的把灰蒙蒙的感觉转化为视觉上的,我们也就不能用传统的方式去解读,把这个突兀的场景,实际上塑造成了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线索。而这个转折和前面的噩梦,和每一个之前电影里营造的问题有了联系。
【“这全是幻觉”是整个电影的台词里,最“真实”的一句话。】
这句话第一次明确的说明了电影的基调,这一切都是幻觉,不仅仅是女主角在梦醒时分的喃喃自语,也是告诉所有的观众,这一切不合理,都是因为“幻觉”本身导致。可是这句话却是在梦中的一句真话,也就是,在一个虚拟的环境里的一个真实,所以巧妙的解决了之前电影里的“埋伏”。
这就是整体!一首歌,有主歌有副歌,本质上是一个动机到一个解决同时再引发动机重复循环的过程,如果这个动机和解决是合理的,在一个c段我们还需要一个“升华”,这就是简单意义上的结构,这个“一切都是幻觉”就是《穆赫兰道》之前所有剧情的解决,“升华”则在最后一段里。(“升华”部分我就不赘述了,但在电影中也很重要。)
••最后••
要说明的,是如何看这部电影的情感。
前面的标准对情感已经有了解读,特别是我解读噩梦和乞丐一段,那里已经很明显的有“共情”。《穆赫兰道》里对于情感的描述有“爱情”和“嫉妒”,特别是女主角,最终因为嫉妒心完全丧失理智。在情感上,电影的切入点也挺特别的,隐隐约约有点危险的嫉妒心,从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能感受到,而如果要观众去感受这些,最重要的还是不要去过多的想其中“应该怎么样”,只要充分“相信”剧情,里面的情感也都能梳理清楚。
这部电影里,“共情”远远大于“描绘情感”,有很多东西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捕捉到,但我想这里头一定有能与你“共情”的部分,这是一个普遍的五味杂陈的梦。进入他的电影的视角,你一定能“梦游”其中。
PS:这不是影评,也不是“观影指南”,更不是“秀智商”的地方,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观影者,看一部优秀电影时想跟别人分享的一点话。
— 完 —
本文作者:IndulGe
【知乎日报】
你都看到这啦,快来点我嘛 Σ(▼□▼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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