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全部内容、图片均由作者亲自采访完成。特此鸣谢一般社团法人义太夫协会、作家山县基与志先生。《知乎专栏-东瀛杂记》杜绝一切形式抄袭。】
十月的一个周末,笔者受邀到川崎市新建不久的“东海道川崎宿交流馆”观看了一场较为罕见的日本传统艺术——女流義太夫(じょりゅうぎだゆう)的小规模公演。
这个离川崎车站步行5分钟左右的公共设施除了具有展示古时东海道宿场町文化的功能,还经常举行这样的公演或者活动。本季的活动主题为《游艺于江户时代的精粹》(江戸時代の枠に遊ぶ),女流义太夫是其中第十场。
要解释为何称其罕见,当然首先需要先说明“女流义太夫”为何物。
日本以“听”为鉴赏方式的传统舞台艺术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大类,一类是“歌曲艺术”(歌いもの),顾名思义,指的是以乐曲歌谣为基本的艺能;另一类是“话语艺术”(語りもの),指的是以话事为基本形式的艺能。
“义太夫”是一种起源于400多年前左右的“话语艺术”。这个名称取自于净琉璃(じょうるり)大师竹本义太夫,也就是说它是以创始人命名的一种艺能。净琉璃大概对于知晓日本传统文艺的人来说不太陌生了——义太夫即是它的一个流派,也是其最主要的流派,很多时候,“义太夫=净琉璃”一说也是成立的。
用一句话解释净琉璃,即为: 用三弦(三味線)配乐、由“太夫”(たゆ)作为说话人的话语艺术。我们便可知道太夫指的是说话人,那么上面的竹本义太夫,则是一名姓竹本的说话人的艺名(第二代竹本太夫名为“竹本政太夫”)。竹本所创的流派经过历史的熏陶,终成可以代言净琉璃的“義太夫節”(ぎだゆうぶし),传唱至今。
在这里,其实是不应该用“唱”的。因为义太夫也好,净琉璃也好,都是前面所一直强调的“话语艺术”,准确地来讲,应该使用“说”这个动词。
(↑ 报幕人屏气后用高亢的声音宣告本次“说话”开始。义太夫的主角只有两个人,报幕人本来应该是要在幕后的。但是为了让这次的观众了解报幕人的声音如何发出,才特意有了让她站出来的安排。)
然而,尽管已经传“说”至今,义太夫和众多其他的日本传统艺能一样无法摆脱濒危的状态。何止是义太夫,连其最出彩的姊妹——收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楽(ぶんらく),即人形净琉璃(可看做净琉璃+木偶戏)也只能做到一年每月一场公演的程度——同一班人马分别在东京和大阪各演半年,另流出一个月去地方上的学校等地巡演“。而由仅有太夫和三弦组成的”素义太夫“,也就是这一天笔者所观看的形式,一年的正式公演则仅有一次。
无论是聆听文乐中的太夫之说,还是形式别具一格的伴有歌舞伎舞蹈的“义太夫狂言”中得义太夫,又或者是纯粹的素义太夫,你都会发现这是一种对声音、话语、腔调的控制要求非常高,且往往需要极大的声音和底气,时而需要极低沉的近乎沙哑的音色才能达到应有的艺术效果。因此,义太夫往往是由男性来担当,而由女性来出演的“女流义太夫”则是少之又少——日本全国上下能出演女流义太夫的人不到60个。
这次有幸见到的女流义太夫,由竹本越若(上图左)的净琉璃和鹤泽贺寿(上图右)的三弦构成(两位大师的名字是否为艺名则不得知晓)。
二人跪坐台上,弦音响起,太夫便以高昂有力的声音开讲,宏厚响亮、气势逼人,如果不用眼看,真以为是男性在说。然而到了偏向乐曲歌调的语句之处,则又能听闻见女性特有的风韵之音——这便是女流义太夫存在的意义和其精妙之处。而到了剧情里角色切换,更是会有更灵活的转换效果。一旁三弦也是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婉转优美,从大师的的指起手落就能看出其中的难度。
话语艺术自然也会包括面部表情的演出——在义太夫中,我们能非常直观地看出两人在表情上的对比:掌三弦者没有表现情节的任务,则始终保持面无表情,这是为了让观者更好地讲视觉上的注意力集中于话者的脸上(在文乐中,操控人偶的人因为同样的理由,也是面无表情的)——后者根据情节和扮演角色的设定,时刻作出鲜明的表情变动,配合声音的轻重,宛若同时将故事中所有人得感情都完整呈现在每个听者的眼前。
净琉璃中的三弦和话语(語り)并不是互相配合的两个元素。尤其不能说三弦是给话语的伴奏和辅佐。如果身临现场,则很快可以理解——二者的演绎何止是配合,已经完全融为了一体。
这段义太夫结束后大师解释道:如果任何一方想着去配合另一方,那么演绎就铁定会失败,义太夫的演绎只能以深厚的经验和“配合”以外的默契来呈现最完美的效果。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只能一次又一次积攒经验,绝非有窍门有想法就能达成。
而这种积攒到底需要花去多少年时间呢?答案是:如果一定要量化这个过程,那么可以说一个从小对净琉璃耳濡目染并且很早就开始跟从师匠认真学习的人,也需要四五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成为“一人前”(可独立撑场子的程度),而准确的答案则不是一个数字就能表达的:
“我的师匠就解释过一次为什么一遍一遍再多遍也不行,“竹本在演出本身结束、和主持人山县先生对话的环节中说到了这些背后的故事:”这种艺术不是靠舞台锤炼(也就是我们说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得来的,比起演出本身的锤炼,它更受你自己人生的影响——你没有经历结婚生子,病痛衰老,自然无法体会义太夫节的台本中那些角色的处境和心境。没有人生阅历,怎么能成为‘一人前’呢?首先要成为人生的‘一人前’,才能成为艺术的‘一人前’。“
所以这个过程,除了顺其自然地接受人生的磨砺,就是一遍一遍地重弹、重说。竹本大师说自己的师匠会默默地在一旁听,不打断,但保持着可怕的沉默——等到小心翼翼一段走完,则会不屑而愤怒地说一声
「何を考えてんだよ!」(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不给任何指导和提示,只让重来。
竹本心里会清楚得很:给再多的提示也是无用的,这种东西就是要一次一次练,然后自己体会,通过这些重复来获取经验和精神上的感悟,这样才会有成长。
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老司机教你再多窍门,你累积不开个几百上千公里,是几乎不可能熟练开车的。
那么在枯燥的重复和冰冷的没有直接的教育的学习中,会不会想到放弃呢?答案是肯定的——竹本大师从师到修成”一人前“的这几十年里,同门的几十个人里只剩下了她和另一个人,后者也并不坚守素义太夫,而是去了也许不那么枯燥而更加有活力的歌舞伎狂言分支。
然而,参与者的放弃终究是个人的选择或者忍耐力的问题,对于这项艺术来说,并不是最主要的威胁因素。
社会和政府的关注度低、以及门槛过高的艺术形式已不再受浮躁的现世众生所接受,这才是苍凉的三弦琴声后,那种无力的挣扎感的来源。
社会接受度上的门槛本身就很高,艺术本身的成本门槛也令人望而却步。
上图的这个道具名为”见台“,演出中是放置台本之用,实际上下面的抽屉还能放各种各样的小器物、工具,包括擦汗用的毛巾等。见台的上半类似于架子的部分其实是可以拆下收好,正好放入下面的抽屉的。这个装置非常精巧,但是它的维护费用还是让在场的人大跌眼镜——这回使用的见台已经有好几十年历史了,它面向演奏家、观众看不到的地方有一道裂缝,一直没有修理,因为那需要十几万日元,而定做一个新的则需要几十万。
这并不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对于经济吃紧的传统艺术职人,实在无法承担。
这次在川崎的小公演的举办方义太夫的岡村女士就这项艺术得到的经济支持给出的说明体现出了满满的无奈:
“除了参与文乐和歌舞伎的义太夫演奏家,真正的素义太夫职人所受到的待遇,我认为是不公的。政府,或者说国家,虽然把义太夫节指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会下发一些用于保护和继承的资金,但这绝对不是一项足够的金额。
“文化厅和东京都之类也会为演奏和普及义太夫的活动,以事业为单位提供助成金,但这仅仅面向已经赤字的事业(颇有些只救死不扶伤得意思)。
”民间也会对各种艺术演奏和普及活动进行资金支持,也是按项目接受申请和审查,而这之中实际得到援助的项目多为西洋音乐,包括交响乐、歌剧、芭蕾等,而传统日本艺能则往往被忽视。
“包括义太夫在内,传统艺术的演奏家和传统艺能行业的人员里,恐怕没有一个人会对自己的待遇有满足感。”
尽管也许会涉及到同业人员较为敏感的部分,演奏后的提问环节里,还是提到了包括义太夫演奏家营生模式的问题。两位大师倒是当着众人的面很回答得很坦然:
“活不下去的。‘一人前’都会很困难,也许像师匠那样收一群学徒,也许能紧靠着义太夫就能营生。但我们的师匠也是一直强调,如果指望靠传统艺术来活下去,那就错了。”
义太夫的另一个元素——见台上的台本,如今则已经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上面的这一本,是竹本大师亲自写的。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在会后观摩这些道具时指着台本说:”这东西以前可是在百货店能买得到的。“ 义太夫在社会上的关注度的低下显而易见。
而这,也显然不是义太夫才有的问题——包括已入选世界遗产的文乐在内的大部分日本传统文化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关心的人少,关心的制度和政策也少,民间团体也许不少,但是基本都对于改变现状无能为力。这几个因素并没有什么先后顺序可言,可以说样样都是致命的,与这些艺术相关的人员即使再爱的深沉,也无法与艺术”相依为命“。
可以说,唯一维系着这些已经成为少数的职人和他们的艺术的,就只有他们的热爱之情,以及这些传统艺术中确实存在,但又往往无法被普通人看到的魅力了。
专门致力于日本传统文化研究的作家、早大客座教授,也是经常担任包括这次小公演在内各种文艺公演的主持人的山縣基与志是这样描述这些艺术的:
「すべての技芸は、”生”でみなければ本物の良さがわからない。」(所有的技艺,除非亲眼所见用心体会,都无法感受到其真正的美好所在。)
传统文艺的魅力何在?即使你并不认同花上好几十年去锤炼用手指都能数的过来的曲目、一次一次在舞台上上演同样的内容有什么意义或者吸引力,这些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艺术也会拥有无数来之不易的细节。
这一次的公演特意多设了一个环节,让大师挑出了演出中的一段,亲身示范并教授现场的观众其中的奥妙——短短的几句话有讲究的地方实在太多,每一声的腔调的拿捏、力度的控制都直接关系到成败。几经周折和重复,大师才带动大家”成功“地念会了其中的一句话。
上面演出中出现过的台词之外,竹本大师更是逐一向观众演示了年轻人的哭声、男人的哭声和女人的哭声,虽然是带有艺术渲染的强调,但你仍然能感到那声音简直是将这几种不同性质的声音再现得活灵活现,男人、女人、少年的性格和心境体现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演奏三弦的鹤泽大师则向大家占线了什么叫”三根弦之间的宇宙“——笔者对音乐没有任何造诣,在此无法很好地转述。
两个小时的公演结束(其中一个小时都是演奏后的对谈、提问、解说和共同体验环节),义太夫的工作者们艰难地完成了又一次这项艺术在社会上的挣扎。退场时人头攒动,却几乎没有中年以下的年轻人,放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头顶。
笔者问义太夫协会的岡村女士的最后的问题是:成为”一人前“的义太夫需要数十年的舞台和人生经验,这种对于年轻人来说非常难以参与的性质的存在虽然是既定现实,但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吸引年轻人的目光、提起他们的兴趣了吗?在这之前,没有为此采取过什么措施吗?效果怎样?
岡村回答:”从70多年前开始,义太夫的爱好家们就为了普及这项艺术而开展了“义太夫教室”,今天,义太夫协会也依然继承着这个教室的活动开展责任。70年来,确实有参加教室的年轻人产生了兴趣,并留了下来,直至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奏家,但如你所见,少之又少。
“义太夫教室致力于让门外汉了解义太夫这项艺术,还特意开展了一日体验教室、各种workshop等等,然而这些活动都没有能得到广泛宣传,没有产生令人受到鼓舞的效果。今后这也是我们最大的课题。”
曲终了,人散了,场闭了。两位女流义太夫大师也换上平常的衣服,将见台分解,每个部件用绒布包好放入抽屉里,然后将抽屉部分装入尺寸正好合适的箱子中,离开会场。
几十分钟前如同男低音、同时响亮震撼的“語り”,不知道能在这几十个观众里的多少人心中回荡下去。
本文作者 赤坂。所有照片由作者本人拍摄,并得到义太夫协会和东海道川崎宿交流馆的许可,以在本专栏发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本文及本文中的图片。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赤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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