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李银河和大侠在沈阳街头合影。
特约撰稿_黄佟佟 北京报道
“有没有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您的前后两任爱人都可以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您对爱人从来没有赚钱养家的要求,对么?”
女学者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缓缓说道:“以前小波有一次问我,万一将来我在文学上不成功你怎么办,那你会不会特别失望?我想了想,我说只要咱们俩能特别快乐就够了,我觉得这个可能跟我从小看的那些名著什么的有关,爱情至上。”
这是2014年12月19日晚上采访李银河的两个半小时中的一个小瞬间,这位中国著名社会学家、女权主义者在面对这个对普通中国女人来说十分重要的问题时,脸上露出的茫然和困惑让我悚然心动,也格外惭愧,我知道,这个问题对李银河来说,的确是太庸俗了。
李银河从来不谈钱,对于一切物质,她似乎都有一种拒之于千里的漠然,别的女人趋之若鹜的华衣珠宝全部不在她的思想范畴之内——我面前的她,是一个无比朴素的女性,朴素到漫不经心。匆匆从家里赶来的她,在北京的严寒里穿着一件嫩黄的羽绒袄,戴着一顶早些年时兴的红黑相间毛线帽子,没有化妆,因为眼晴刚刚动了手术,她自嘲现在跟一“乌眼鸡”似的,但是只要一坐定,一谈到她的专业领域,她就滔滔不绝,行云流水,“LGBT”,“transgender ”,“transsexual”,各种专业术语不断出现,她有老练的一面,对于她不想答或者不想了解的事情,她会 “嗯”“啊”“哈”带过,这么多年和媒体打交道,她锻炼得耳聪目明,但绝不让对方为难。
而一旦离开公众领域,涉及生活层面,她的脸上就会惯常地出现迷茫的表情,她不知道“刷屏”和“腹黑”的含义,一个劲儿打听,渴望的神情像个刚从城堡里走出来的小女孩。对于她欣赏的人,她有着无比的善意,某名人为她的书写序,有百分之九十是谈自己,网友们纷纷指责那人自恋,但李银河却厚道地替他辩解:“我的小说确实是写得不好啊,让人家怎么说呢,是不是。”编剧赵赵对她的评价是“我见过的最单纯最真诚的人之一”,而出版商路金波说她“这个人文字的特点是少有的老实。”用单纯和老实来形容小女孩比较合适,但用来形容名满天下年过六十的学者似乎总有一点别扭,但如果你真正和李银河待上半天,你又会觉得除了这两个形容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她。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单纯到有点不谙世事的人,在自己的博客上公开自己的隐私,自承在失去丈夫王小波三个月后,她就遇到了人生的第二位伴侣,一位“生理女性、心理男性的“transsexual(变性者)”,两人相守十七年,还领养了一个小男孩。
这篇《对所谓拉拉身份曝光的回应》震惊海内外,而舆论风暴中心的她,样子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就算面对中外媒体,她也丝毫没有打一场硬仗的准备,身上有一种胜似闲庭信步的轻松和随意,“我确实就是这么生活的,公开了有什么危险呢,我做错了什么呢?”她十分困惑地反问我。
两个身份
是啊,她没有做错什么,从1977年,她就深深地爱着一个叫王小波的男人,而1997年之后,她选择和一个叫“大侠”的跨性别者相守了十七年,这两个人,对李银河来说,都是男人,这也是她坚持自己是异性恋的原因,她从来不会否认自己的爱情,而她的爱情,从来都不落俗套。
1977年,她和王小波认识,第一次和他单独见面是在《光明日报》社,聊了没多久,王小波突然问她:“你有朋友没有?”接着又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样?”紧接着他们就开始通信和交往,浪漫的王小波把情书写在五线谱上,写下打动无数人心的情话“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他们的相恋在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看来是个红拂夜奔式的故事,“当时小波在街道厂当一个小工人,处在社会底层,而李银河已然从山西大学毕业,分到国务院政研室工作,在中南海里上班。” 前途似锦的李银河对隐身蒿莱之中的王小波从来不吝欣赏,夸他是不世出的人才。结婚之后,两人自愿不育,过上了物质最简单精神最丰富的生活,两个人都不擅俗务,李银河就担当了主要的家庭劳动力,有时回了娘家还要电话摇控王小波在冰箱里找吃的,家人说她太宠他,她的回答是“我不忍心让那样智慧的头脑去干粗活”。不幸的是, 1997年4月10日,王小波给李银河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北京风和日丽,我要到郊区的房子去看看了。”次日凌晨,他突发心脏病辞世。
王小波去世之后,李银河有了两个身份,一个是“性学专家”,关于李银河在社会学领域的地位,一位国内相当知名的社会学者曾经诚恳地说:“她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先行者,中国现在几乎所有性别研究者都曾受惠于她,是她把许多社会学理论引进了中国。” 1992年,李银河出版了学术生涯中的一部重要作品《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6年之后,她重要的性学三部曲《中国女性的感情与性》、《同性恋亚文化》、《虐恋亚文化》问世,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性社会学系列专著。当然,专业领域毕竟小众,普遍人更感兴趣的是她的另一身份:著名作家王小波的遗孀。
王小波这位生前不得志的作家在身后赢得了巨大的声望,被称为中国自由主义启蒙者,而作为他的遗孀,李银河当然成为他和这个世界惟一的联结。与此同时,李银河在性学领域持续不断的发言也让她一再成为媒体争相邀请的宠儿,“卖淫去罪化”、“同性恋婚姻合法化”以及对“一夜情”、“换偶”等敏感问题的评价使她争议不断,李银河成为一个大众意义上的名人。人们一直以为柔弱质朴的她为王小波而单身,但这篇博客,让他们发现她早已开始“知行合一”,和人生中的第二位伴侣双宿双栖,而这位名叫“大侠”的人居然是一名易性者。
采蜜哲学
许多人诧异李银河的选择,不提易性者这种边缘身份,大侠是一位的士司机,不会写文章,也不爱读书,性格爱好与李银河迥异,对这个问题,李银河早有答案,“从恋爱心理学上来说,一种是高度契合的,另外有一种就是差异特大的,他也有他的吸引力。就比如说他酷爱打麻将,打得兴高采烈,你也觉得他活得特别高兴,他是那种特别生活型的人,比如说我喜欢的音乐,我看的小说,他从来不看,我写的东西他也从来不看,这个也没什么,干吗非得一样呢,我又不是找一个同事。他活得真实,专业上的事,从来也不假装他懂,而且他也真的不关心,比如说你在学术上有多高的成就……这些他一点都不关心。”
“就关心您个人?”
“嗯。”
很多人都见过李银河被大侠照顾的样子,“像照顾一个小朋友无微不至”,出差时他们俩通常同住一屋,当然也有人窃窃私语过他们的关系,但这也很自然,因为当时大侠的身份是经纪人,而且在大部分陌生人眼里,他的自然属性仍然是女性,女性和女性住一屋可不正常么?
而人们眼中这位神秘的大侠,终于也第一次公开面对媒体,坦率地把自己对于李银河的作用定位在“拐棍”上,“王小波是才子,是过硬的文学家。李银河是勇士,是称职的知识分子。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他说,“17年来我从来不让她做家务,我不愿她在这些方面浪费时间。”这句话和当年李银河对王小波说的那句“我不忍心让那样智慧的头脑去干粗活”相映成趣,异路同途。
很多年前,王小波曾对李银河说:“你知道我在世界上最珍视的东西吗?那就是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我自己思想的自由。”在至情至性这一点上,大侠似乎和王小波不相伯仲,大侠对于自己的性倾向“从没有怨天尤人,我一直高调地坚持着自己,不悲哀不隐瞒,我很快乐,因为我活的是自己。”看上去,李银河爱的是不同的两个人,甚至可以说太不同的两个人,可是从某个意义上,她爱的又是同一类男人,都是有着浪漫情怀和极度自由不羁灵魂,这正证明了李银河的不俗之处,她能慧眼识才,不拘凡俗,然而更不俗的一点在于,每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之后,都会变成更好的人。
王小波曾赞美李银河“你有一个完美的灵魂,它是一个锦标”。是的,这个锦标只颁给最自由的灵魂,从过去到现在,她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太多的物质要求,只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世界里,看美好的电影,听美好的音乐,想自己乐意想的问题,种花遛弯,自得其乐,因为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
“那你李银河的诗意是什么样子?”
她脸上又浮现出小女孩般呆萌的表情:“诗意的世界里头,我觉得一个就是爱,一个就是美。我的人生哲学,就是采蜜哲学,就像小蜜蜂似的,在花丛里头,采集那一点精华,其他的都不追求,也不去看,那些丑的东西就把它躲开就行了,只需要生活中的一点甜美、一点精华就完了。”
“这些甜蜜和精华对你来说是什么?”
“就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