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Ent
原文首次发表在果壳网(原文链接)
北白犀(Ceratotherium simum cottoni)就要灭绝了。
经过五十年的盗猎,全世界已知的北白犀从2300只下降到了3只。这3只北白犀被关在肯尼亚的一个保护区里,24小时持枪警卫严加防护。然而这没有什么用:令它们自然繁殖的努力迄今为止都没有成功。唯一的雄性“苏丹”已经43岁高龄,快要逼近50岁的正常寿限,精子数量太低,已经没有生育的希望;它的女儿,26岁的雌性“纳金”受过腿伤,无法承担交配和怀孕带来的重压;而它的外孙女“法图”则患有子宫异常,胚胎无法着床。就算没有这些困难,一家三口直系亲属的近亲结婚,又能怎样呢?
2016年5月,圣地亚哥动物园和柏林莱布尼兹研究所的研究者在《动物生物学》期刊上发表了一个垂死挣扎的计划。全世界实验室里保存有10只已过世北白犀的精子和其他组织,研究者计划把这些冻存组织进行再编程,改造成干细胞,然后打破性别界限,重新发育出卵子来,将它们与现有的精卵一起进行创造试管犀牛的努力。如果能获得试管婴儿,再去找南白犀作为代孕母亲。
这一计划还面临不计其数的技术障碍,但如果万幸之中它居然成功了,也不是什么安慰人心的事情。毕竟,哪怕我们能用这样的技术把北白犀从灭绝边缘拉回来,它和一个真正的野外种群,终究也已经不一样了。
罐子里的(熊)猫,断了线
假如明天早晨一觉醒来,全世界的大熊猫都消失了。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啊,不能看滚滚卖萌了!”大概是很多人的直觉。
但是绝大部分人看的卖萌只是通过网络和电视,过去几年里许多拥有熊猫的保育机构都开始不间断线上直播和记录,现有的视频已经足够让一个人看一辈子了。反正卖萌就是卖萌,又不会变,对吧?
不会,因为动物园笼子是不变的。我们用这个静态的人造环境把它和世界的联系切断了。
假如有一天我的猫过世了,我把它做成了标本。可以说,猫是被“保存”下来了;看起来不但栩栩如生,还能长久流传。但是如此保存对我没有多少意义;我养猫是因为它被揉的时候会发出满意的呼噜声,是因为它会在早晨推开房门蹲在我肚子上。我养它是因为它是活的,和我之间存在着联系,正是这一联系让它独一无二,让它有了意义,让它不同于这世界上所有其他的猫。
和猫一样,野生动物也是活的。但是作为一个物种,野生动物还在另一种意义上“活着”:它们生活在所适应的环境中,既在改变环境,又在随环境而变化。而如果熊猫在野外的种群全部消失,世界上只剩下动物园的熊猫——甚至只剩下熊猫的基因序列,那么熊猫这物种和世界的联系就会断裂,就和一具泡在罐子里的猫标本没有本质区别;我们所见的,也只是静态的缸中之萌罢了。
跟随世界奔跑,或者被世界抛弃
是什么力量让野生的熊猫能够改变,而动物园熊猫不行呢?当然是因为自然选择在推动熊猫的演化。环境的改变对物种施加了选择压,令适宜的个体存活,不适宜的个体死去,这一选择令生物能够跟上环境的脚步。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然选择本身只能筛选和淘汰,它所需要的“米”就是遗传多样性。有足够的多样性素材,才有得筛;如果所有的熊猫都是从同一只克隆来的,那么谁死都不会产生差异,自然选择也不能发挥丝毫作用。
这就是为什么保护生物学家如此担忧野外种群的多样性,也是为什么想在实验室维持多样性如此困难。要知道,就算是熊猫这样的濒危物种,也有大约两千只在野外生存,有两千套各不相同的熊猫基因组,而且每年都在自我更新。人类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取得两千只熊猫的遗传样本?要花多大的功夫才能模拟它们在自然界的更替?有这经费,真还不如在野外画个圈让熊猫自己在里面过日子呢。
一个种群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多样性,而自然选择也在每时每刻消耗它。当环境改变速度很快、频率很高的时候,就特别需要强大的多样性储备;糟糕的是,我们现在就处于这样的时代。毕竟,人类影响环境的能力虽然以地球的尺度小得可怜,但速度可是前所未有。某些物种运气比较好,本来就能适应人类创造的新环境,比如蟑螂、米象、麻雀和猫;另一些物种则凭借巨大的数量和广泛的分布熬过了人类带来的冲击。但是大型动物遇到剧烈的波动多半要倒霉,更何况人类还直接盯上了犀牛的角。
北白犀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陷入了绝境。七八十年代的盗猎令野生北白犀的数量从500只下降到了15只,2006年只剩4只,到2011年野外灭绝。此时全世界只在动物园里剩下七只,仅四只有生育力——而今天,我们只有这三只不能生育的北白犀了。
也许还有希望。技术的进步也许能打破自然生育力的限制,用上所有13只犀牛的冻存遗传物质,或许还能把它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生物技术不是万能的,就算同种生物的试管婴儿都流产率很高;也许我们还需要一次新的生物工程突破。至少,遗传物质总会安静地在冰封中等待技术追上来,等待复活的一天,对吧?
对,但是世界并不会等着我们。
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孤独
使用生物技术复活消失的物种,早在二十五年前《侏罗纪公园》就设想过。复活恐龙导致了悲剧的结果——按照电影的说法,是因为恐龙太危险了。
今天看来侏罗纪公园在复活技术上有难以克服的困难;但更大的问题是,我们无法重建恐龙生存的环境。温度变了,氧气浓度变了,大陆形状变了,海水成分变了,植物变了,代谢产物变了,气候变了,洋流变了。孤零零的恐龙在这美丽新世界里,又能做什么呢?它甚至不能安静地坐在路边吃树叶——现代植物的化学防御是它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它的世界没有了,它是被抛弃在异时空的流浪者,全靠人类提供的保护罩才苟延残喘。如果有一天人类厌倦了它,撤去了保护,那么它几乎注定会瞬间消亡;而倘若它抓住了万中无一的机会,竟然在新世界里存活了下来,那也必定是在撕裂原来的生态后才在伤口上找到的位置。
这不是属于恐龙的悲剧,这是所有背井离乡的生物所共同承担的悲剧。它们被从自己的环境中剥离,和周围的联系断裂,演化历史失去了意义。等到川西和秦岭的高山竹林面目全非的时候,熊猫还能回到哪里呢?等到中非草原被气候和人类影响侵蚀殆尽的时候,犀牛又有何处可去呢?在池沼上面,在幽谷上面,越过山和森林,越过云和大海,越过太阳那边,越过轻云之外,前面应当是一望无际的非洲草原,你看到的却只是荒芜。一切无知的鸟兽将会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吗?不,万物仍将在雨季来临时焕发生机,而你一无所有,除了你的名字。
地球依然在旋转,生命依然在前行。也许一个物种在漫长的地史上只是一星闪光,但是我们作为更加短暂的个体,恰好就生活在这闪光之中。亲眼看着它一点点被我们亲手熄灭,是一件极为痛苦而残忍的事情;而将最后的火花捧在手里,看它苟延残喘,看它和世界的联系被切断,看万物将它抛在身后,也许是一件不那么残忍但却更加孤独的事情吧。(编辑:Stella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