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时间的感知被称为“时间知觉”,当我在键盘上用五笔敲下引号中的4个字,用去了4.73秒,而敲下它的英文表述time perception则花去了6.12秒。虽说我用的是十分粗糙的iPhone秒表来计时,但这两个数据之间的明显差别还是一眼即知,同样是敲击键盘,中文“时间知觉”比英文time perception还要多三下敲击,可花去时间更短,显然,这与我对两种文字的熟稔程度有关,在母语中要驾轻就熟许多。
感知
时间知觉的另一个更严谨一些的定义是:对客观事物的时间特性即延续性和顺序的感知。此处时间不再是一个孤立事件,它清晰地被赋予了载体,也就是说,我们平常在谈论的时间其实一定是与某件事物或某个事件有关——人的大脑对这一事物事件(比如我刚刚做出的打字)的反应构成了时间感,而该反应可能借助听觉、视觉、嗅觉、触觉甚至味觉来做出。别恨我,本人知道前述几行字看上去实在面目可憎,事实上接下去想引出的话题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时间可否脱离其他感觉而存在?
在一篇来自2010年的《注意力、知觉和心理物理学》(Attention, Percep-tion, & Psychophysics)期刊的综述文章“计时与时间知觉:近期的行为学和神经科学发现以及理论方向回顾”中,我曾看到过作者、一位来自加拿大拉瓦勒大学的学者西蒙格•隆丁(Simon Grondin)真诚的开篇吐槽,他说,如果一个人要去做关于视觉研究的回顾,完全可以就去考量有关颜色、距离、形状和运动等方面的研究,然而要把这种做法挪到时间知觉上来就难了,因为时间经验的种类迄今都没被清晰定义过呢——不由让人想起了古罗马先哲奥古斯丁老掉牙的那句名言:你不问我时间是什么,我是知道的,你一旦问我,我就不知道了。这恐怕也是这个古老的哲学命题,直到最近30年才被作为一个心理学乃至神经科学课题来认真对待的原因,而研究方法也是充满了多样性,从时间管理、时间洞察、时间判定、对过去和未来的价值对比、和意识相关的现象观察、记忆加工、和某一特定感觉模式相关的行为(如音乐)的时间特性……入手的不一而足,更不要说像是空间这样的因素一直会在当中造成干扰,比如一种卡帕效应(kappa effect)的存在,也就是实验对象对两个连续刺激事件的时间间隔判断会受到距离的影响,反之,时间对距离判断造成影响则称之为托效应(tau effect)。此外,时间生物学对生物钟的探讨也自成一统,这是关于人体为何有个和地球上一昼夜相吻合的24小时节律存在的研究,学界认为其控制中心位于大脑底部下丘脑腺体的视交叉上核部分。
迟滞
无论如何,许许多多试图去搞清楚大脑怎么对付时间的实验,得出了不少也许会让你吃一惊的结论。让我们来看看一些有趣的可能是事实,比如说,你其实活在“真实事件”的80毫秒之后。这是当今世上最负盛名的时间知觉研究者之一、美国贝勒医学院的大卫•伊格曼教授(David Eagleman)通过几个和视觉有关的设计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我们的意识开始做出反应一定是晚于事件发生的时间点的,如此有助于协调你身体感官的一致性,试想如果没有这个80毫秒,那现场听音乐会什么的可就麻烦大了,因为声音的速度比光要慢许多。
伊格曼是一位极其擅长公众沟通的科学家,写过科普书,还写过短篇小说集,文艺得不得了,这个人以一己之力把时间知觉的话题推向了普通大众,几年前我注意到他的相关研究,真是既有表演性又能解答问题,让人印象深刻。后来他的研究被英国作家克劳迪娅•哈蒙德(Claudia Hammond)收到其著作Time Warp-ed: Unlocking the Mysteries of Time Perception中,这本书已经由果壳阅读引进了简体中文版,由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我为它取了一个非常任性的名字《错觉在或不在,时间都在》。
哈蒙德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科学作家,毕业于萨塞克斯大学心理系,一直从事写作和电视、电台工作,普及神经认知方向的最新发现,获得过“总统勋章”在内的多项荣誉。这本Time Warped曾荣获过英国心理学会的“大众科学图书奖”。
永恒
BBC去年推出的纪录片《时间之旅》(Voyage of Time,这部片子很厉害的一点是让凯特·布兰切特和布拉德·皮特做旁白)也对伊格曼的一个精彩实验有所引用。让我来描述一下他做过些什么。却说这位教授注意到人在面临恐惧的境况下往往觉得时间异常之长,于是就想弄明白危险境地是不是会改变人的感官处理能力——因为“脑子变快了”所以时间会变长——于是招募来一些志愿者和他一起站在高楼上蹦极。高楼对面放着一块电子显示屏,上面有些闪烁的数字,因为闪得较快,平常是读不出的。教授假设,如果那些蹦极的人能在下坠过程中读出数字,就说明大脑的视觉处理速度的确因为身处恐惧而加快了。但研究团队反复实验的结果(包括调整数字闪烁速度)显示,志愿者怎么也还是读不出,说明这个过程中主要还是对时间的主观感知发生了改变,真实的时间并未因此拉长。
《错觉在或不在,时间都在》的前言中,这个研究变成了极限运动玩家查克·贝里(Chuck Berry)身上发生的实例,他于某次跳伞中遭遇险情,幸而最终得到化解,而那短短几秒钟内,其大脑做出了超乎寻常的思考和处理,让他觉得自己经历了无限之长,犹如“瞥见了时间的永恒”。
扭曲
时间知觉是怎么产生的呢?1996年,杜克大学的神经科学家沃伦·梅克(Warren Meck)在《大脑认知期刊》(Cognitive Brain Resaerch)上发表的文章称,大鼠身上对分秒尺度的时间认知和释放多巴胺的大脑基底核有关,与此同时,短时记忆和释放乙酰胆碱的大脑额叶有关,这两个系统的协同作用让我们可以辨别时间。而早在1989年,俄勒冈州立大学的理查德·伊夫里(Richard Ivry)和斯蒂文·基尔(Steven Keele)就观察到小脑在人的时间功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而另一个重要的感知时间区域则由巴罗神经研究所的巴德·克莱格(Bud Craig)所发现,即前岛叶皮质,这个区域被认为与人的“自我意识”产生有关,饥饿、痛苦、疼痛等感觉都来自于此,涉及到情绪的形成。
由此我们可以猜想,时间知觉受情绪的影响非常之大。在日常经验中,的确如此,苦闷中度过的时间(如失恋后)漫长无度,一场糟糕的艺术表演会让人如坐针毡,与此相对的是美好愉悦的时光总嫌过得太快。这种效应在研究中也得到一系列证实,如法国里尔第三大学的马里恩·努利亚纳(Marion Noulhiane)等人在2007年发表文章,称消极音效比积极音效让人觉得时间更漫长,布莱仕帕斯卡大学的桑德林·吉尔(Sandrine Gil)等人2009年的文章指出,抑郁症患者也会觉得时间过得更慢。还有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社会心理学罗伊•鲍迈斯特(Roy Baumeister)做的一个和社会拒绝有关的实验:研究者营造了一个场景,让部分受试的志愿者认为自己不被其他人所欢迎(没有人愿意和他/她同组),而让另一部分认为自己很受欢迎(所有人都愿意和他/她同组),等所有人都相信了伪造的设定之后,就要开始对40秒的时间做出估算,结果发现“受欢迎组”对40秒的估计平均为42.5秒,“被拒绝组”对40秒的估计平均为63.6秒,这一差异可以解释为,被拒绝让志愿者变得更敏感,时间知觉也被拉长了。
有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群体,在时间感知能力上异于常人,那就是有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ADHD)的儿童,据调查显示发病率在3%~7%。这些孩子很容易烦躁,精神无法集中,近10多年来数个研究显示,这种症状和对时间的认知失调有很大关系:几分钟就会被他们认为是1小时。上个世纪90年代提出的“注意闸门模型”(Attentional Gate Model)理论可以用来解释这一现场,该理论认为人身上有个机制,用来连续对大脑发射脉冲,大脑中的闸门则负责记录下每一次脉冲,由于ADHD患者的脉冲频率比正常人要高,他们会因此而认为自己所经历的过程更为长久。
《错觉在或不在,时间都在》一书汇集了近一个世纪以来,人们对于时间知觉的各种探索,不乏极端案例,包括1962年法国洞穴学家米歇尔·西弗尔(Michel Siffre)的一项创举——他将自己关在与世隔绝的冰冷地下两个月之久,来检验人体判断时间流失的能力,毫无疑问,这是书中最吸引我的一个故事。
书中一切描述、验证和解释,既关乎过去也关乎未来,这种探索本身就构成了时间的在场,以及人类在其间停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