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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风、洪水、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常常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和电视的黄金时段,配上“骇人听闻”的死伤数字,新闻滚动播出,社交网站上的讨论也层出不穷。看着这一切,你恐怕不会感受到,自然灾害在媒体和受众间的待遇,也有层级之分。
和火山爆发、飓风肆虐这种 “受到媒体特殊照顾”的灾害不同,有些自然灾害,即使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和死伤,却鲜有人问津。
比如热浪。1995年,一场热浪袭击了芝加哥,超过华氏100度(约等于38℃)的高温持续了一周以上。在芝加哥城里,有超过5万人受停电影响,20多家医院因为人满为患而无法接受新病人,一周之内有739人死于这场热浪。
在美国,平均每年死于热浪的人数超过1500人,是死于飓风、洪水、地震人数总和的7 倍之多,然而媒体报道却屈指可数,甚至芝加哥城里的人多数都表示不知情, “大概死了几个人吧”。
有些死伤,比另一些死伤更“值得”报道吗?
什么情况报?什么情况不报?
有篇论文专门统计并研究了这个问题。来自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托马斯·艾森西(Thomas Eisensee)和大卫·斯特龙伯格( David Strömberg)研究了1968-2002年之间在全球143个地方发生的5212次自然灾害的数据,以及在美国主流媒体中的70万篇报道,分析了这些灾害的死伤人数以及媒体的报道强度,发现人们对于自然灾害的偏见可谓惊人。
地震能占去媒体报道33%的版面,而旱灾、饥荒和流行病则只有不到5%。而死伤数字也并不是“平等”的——要达到同样的媒体报道强度,火山喷发死1个人就“够了”,旱灾得死4000人才行。
不止灾害的种类,灾害的地点也非常重要。除开美国本土,美国的媒体对中南美和欧洲自然灾害的关注度,远大于亚洲和非洲。欧洲的自然灾害死1个人就能上新闻,亚洲得死45个。
只有将这些数据横向比较的时候,我们才能从灾害报道本身的冲击力中跳出,看到媒体本身对于灾害的有色“滤镜”。
对于这种状况,人们似乎都习以为常。从传播学的角度上讲,更具戏剧性、更新奇的东西,更容易获得媒体青睐。火山喷发这样充满画面感、极具“大片效果”的灾害,人们更愿意关注,媒体自然也更愿意报道。再来就是大型地震这样的事件,发生的次数少,时间短,更满足“新奇”这项标准,即使损失和影响并不严重,也值得大书特书。报道更“近”的事物——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近,还有心理意义上的近——更能引起人们的关心和共鸣。因此,“遥远的”非洲和亚洲所发生的“不那么激烈、稀松平常”的灾害,即使死伤数量惊人,也无法引起人们的关注。
这些原因相对来讲都容易理解。而艾森西和斯特龙伯格的研究中还给出了另一个不易察觉的原因——“新闻压力”(News Pressure)。他们发现,但凡是一些大事占据媒体版面的时候,对于灾害的报道会显著减少。有“挤出效应”的大事包括奥运会、奥斯卡、超级碗(Super Bowl,美式橄榄球决赛)、以及辛普森杀妻案(美国司法历史上著名案件,主角为美式橄榄球明星,得到了大量媒体关注)等等。
1999年5月,一场气旋风暴袭击了印度,造成287人死亡;当天在美国发生了一起中学生枪击案,一个15岁的少年开枪射伤了6个同学。几乎没有媒体提到哪怕一句印度的气旋风暴。相比之下,一年前同样在印度,一场规模相当的气旋风暴造成了250人死亡,然而当时没有别的“大新闻”,于是美国媒体纷纷报道,美国驻印大使宣布这是一场“严重灾害”,受灾者还收到了美国的援助。
除了“突发大新闻”外,灾难的发生频率也会影响报道——若是一个灾害紧接着又一个灾害,人们也会对灾害陷入疲劳和麻木,从而减少关注。
我们关注多久?关注些什么?
即使是在媒体资源极其丰富、人们选择度越来越高的信息时代,我们不再仅仅依赖于电视、报纸等主流媒体获取信息,但我们自身对新闻内容的消费习惯,也影响了灾害被报道、被传播的效率。
美国经济学家、社会政策研究者安东尼· 唐斯(Anthony Downs)用“议题关注周期”(Issue Attention Cycle)来描述人们对于公共事件的消费模式:关于自然、环境和气候的问题,其实是长期存在的,但需要一次爆炸性的、突发性的事件来让公众关注到问题本身,其中就包括特别吸人眼球的自然灾害。之后,关于问题的讨论逐渐转移到经济和社会问题上(例如经济损失、救助灾害的成本、花销和收益等),但随着话题的逐渐冷却,这些问题并不能得到充分讨论,又重新被公众搁置。
对自然灾害的报道大多都是这个套路,灾害本身不过只是来去匆匆的引子,因此,越简单越直接的灾害就越好。不少媒体研究都指出,“(新闻生产者)往往不倾向讨论‘复杂’的现象,且不擅长报道那些‘没有积累且爆发的事件’。”在这种“议题关注周期”的报道习惯和消费习惯中,唯有火山、洪水、泥石流这种短平快的灾害才能把问题给摊明白,人们也不必花费脑容量去思考那些复杂的背景和来龙去脉。
扯句题外话——在公众事件的讨论中,我们常常会对所谓的“完美受害者”充满同情,即身世清白、性格无瑕、道德标准高、处境又极其惨烈的受害者,会得到公众更多的支持。在灾害报道中,同样也存在所谓的“完美灾害”,满足戏剧性、新奇性、可亲近性几个条件,最好还能有个人化的故事和描述来赚足眼球,至于背后的复杂问题——全球变暖和气候变化等等——则鲜有人提及。
1998年洪都拉斯的飓风米契(Mitch),就是美国人心中的“完美灾害”:离美国近(处于中北美,相当于“后花园”),突发事件,景象惨烈。洪都拉斯全境两天内降下了相当于整年降水量的雨水,过度森林采伐造成了严重的泥石流,7000 人死亡,全国的经济损失相当于80%的GDP。直升机航拍和惨烈的现场报道充斥了美国电视和报纸版面,人们将同情投给了流离失所的洪都拉斯国民。然而事件冷却下来之后,传播学者们却发现,指出问题本质(全球变暖导致飓风强度增加、森林采伐和基建不力导致惨痛损失等)的报道少之又少。即使是“完美灾害”,最终也仅止于一场媒体和公众的狂欢。
这就是大众媒体难以逃避的“肤浅”:同样是灾害、同样有死伤与损失,不同类型和地点的灾害得到的关注十分不同;别的新闻也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挤占版面;即使是能够引爆媒体的“完美灾害”,也无法引导深入讨论。
不被关心的灾难
比肤浅更糟糕的,是“不公”。
艾森西和斯特龙伯格的研究重点,其实是灾害对于援助的影响。在美国,社会舆论对于政府的决策有十分显著的作用。一方面,知情民众可以直接请愿,另一方面,政客也倾向于回应公众关心的问题。
而一个灾害是否受到大众的充分关注,会影响美国政府对受灾地是否提供援助、援助多少的决定。比如前面提到的两次死伤和损失程度相当的印度气旋风暴,其中一个被美国新闻报道,受灾者从而得到了美国政府的援助,另一个却没有。
他们在研究中发现,媒体关注度高的灾害,往往更容易获得美国政府的援助。尤其是损失程度中等、“可报可不报”的灾害,媒体报道对于决策的影响比例达到了70%。换句话说,如果某个不那么严重的灾害,恰好没有和大新闻撞车,又发生在欧洲或者美洲,外加有点视觉效果,那么媒体顺手报一下,有七成的可能让美国政府倾囊相助。 其余灾害就没那么“幸运”了。
这就是媒体议程框架设置(Framing)的威力。公众在媒体的引导下讨论那些“出现在媒体中”的事件,并影响了事件的结果,却丝毫不知情这些问题已经通过了媒体的筛选,并不是世界的全貌。特别是在社交媒体时代,公众舆论对于灾害事件结果的影响更为显著,甚至可以达到点对点的程度(例如众筹捐助等),我们自认为通过技术进步掌握了社会公义,实际上却自动忽略了那些并不“完美”的灾害。
“凭什么死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关心?”归根结底,人的关注是有限的,媒体抢占关注的动作则充满了选择性与偶然性。而我们对于事件的 “讨论”和“参与”,也并不意味着对于事件的“了解”,常常只是这些事件戏剧而新奇的一面在我们内心的投射。
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在我看来,目前依然是无解的。这个世界没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这个问题上也不存在尽善尽美的应对。然而我们至少可以做到一点,对媒体和信息抱有适度的警觉,寻求更深入的讨论,不要仅仅停留在“转发改变世界”的良好感觉中。(编辑:游识猷)
参考资料
- Eisensee, T., & Strömberg, D. (2007). News droughts, news floods, and US disaster relief.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22(2), 693-728.
- Weaver, D., McCombs, M., & Shaw, D. L. (2004). Agenda-setting research: Issues, attributes, and influences. Handbook of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 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