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房被裁决的那天,陈醉第一次意识到,她不能接受胸前空荡荡。

当天,她数了数,加上她,一共有 20 个女病人。在成都华西医院,她们一起在乳腺外科住院部的护士站外排队,她原本是靠前的,渐渐缩到了后面。

医学教授助理,一个最多 30 岁的医学生,正挨个宣读治疗方案,让患者签手术同意书,语速极快、不动声色。轮到陈醉时,她听到的不过还是被翻来覆去说的 3 个方案:全切,挖背肌填充做假乳;全切,用硅胶做假乳;保乳术,只挖肿瘤,化疗之后放疗,复发风险比前两种大一倍。

陈醉退到角落去读手术同意书,试图在艰涩的医学和法律用语间找到线索。尝试失败后她抬头去看助理:病人挨个上前听她讲几句就离开,“像流水线上的肉。”

有个病友告诉她,全切术后穿衣服再没照过镜子,必得先关灯再脱衣睡觉。女性的本能占了上风,她不想失去乳房。直到其他病人都走光了,陈醉一咬牙,选了第三种,保住乳房。

那是 2012 年 9 月 2 日。此前 11 天,因为乳房刺痛加重,她从工作地中山飞回故乡成都检查,“浸润性导管癌”的诊断书摆在眼前,她患了乳腺癌。

“感觉不是真的。”走出门诊办公室,整个医院忙碌得集市一样,没人理会她的茫然。有一瞬间她想放弃治疗,回中山去。

在中山,80 后的陈醉是一家准四星酒店的总裁特助,月薪过万,张扬招摇。化淡妆、踩高跟、裹西装裙,穿梭在 VIP 客房向客户敬酒,下班后呼朋引伴吃饭唱 K 到凌晨两点。每天工作 12 小时,事业和人脉以日攀升。

乳房不过是她身为女性美好身材的一部分,简单自然到几乎可以无视。直到,乳腺癌呼啸着,将过往的一切都粗暴碾过。

最先碾过的,是年轻女性的矜持和骄傲。保乳术后,陈醉胸前多了道 30 厘米的伤疤,但乳房还在。她躲在 8 人间里等待巡房,医生会掀开她的上衣查看伤口,授意身后二十几个学生上前触检。众目之下裸露并被抚摸乳房的陈醉有点迟滞,她怕拒绝太矫情,又担心得罪医生。

一个月后,这种不舒服又回来了。陈醉带着成都华西医院开出的转院证明,想在中山人民医院续做第二次化疗,一个白发老医生对她做了触检。乳房被他慢慢捏揉时,陈醉想说没这个必要,她的情况都在病历里,关上门、一对一的环境也让她不舒服。她终究没说。而怕医生拒绝接收的她,终究还是被拒收了,理由是手术和首次化疗不是在本院做的,无法交接。

身体也一下子摧枯拉朽。动手术割去肿瘤 15 天后,化疗几乎将她的身体机能破坏殆尽,这个生病后也不允许自己邋遢的漂亮姑娘,不得不任由自己瘫倒在穿行的人流中,用最后一点力气打电话向朋友求救。

接下来,她失去了收入。2012 年 11 月 13 日,不想拖累工作进度,请辞了工作的陈醉,领到最后一笔工资,10870 元。一周后,她在微博中记录了当天的医药费,14447.05 元。看病 3 个月,她已花去 100000 元,原本用来换车的积蓄还在急剧减少。

癌友们免不了同病相怜。当一位病友在微博上写:“一个人用了 20 年让我相信他,结果我得了癌症,从我手术第二天就消失了,再没有一句话。”陈醉安慰对方,“那种在你想他对你好时不对你好,不需要时又猛献殷勤的人,走得彻底反而更好。”

更让她沮丧的是头发越掉越严重,掉进汤里,掉得满屋都是,陈醉不得不剃光头发,她感到自己快撑不住了。

被中山人民医院拒收后,陈醉找到中山一家中医院。穿过弯曲的走廊,上电梯,再穿过弯曲的走廊,她把手心里攥着的病历递到一位姓李的医生手里。出乎意料的,后者给出了半年来第一个不同的说法:她其实不用化疗。

李医生还愿意花时间向她细细解释,她的癌症分期为 T2M0N0,意指癌症未远程转移、未扩散至淋巴,化疗对身体的打击很可能大于不化疗的伤害。陈醉注意到这位医生没对她触检,必要时他请了一位女医生代劳。

这让陈醉感到少许安慰,然而她很难下决心改弦易辙:她已熬过了首次化疗反应期。考虑再三的医生还是决定维持国际标准方案,继续化疗。

化疗期间每 3 天要取血查细胞指标,不愿拖累人的陈醉坚持自己来往医院,到 18 楼开化验单,下 2 楼验血,再把结果送回 18 楼。第三次化疗后,重复完这个过程的陈醉,趴在医生办公桌上起不来了。

验血结果,陈醉的白细胞数值为零。立刻被关进无菌室的她被下了病危通知书。高烧 39 度两天两夜的陈醉写了遗书,她因化疗而发黑肿胀的手指握不住笔。陈醉在遗书中叮嘱亲人不要墓地,火化后抛撒骨灰。她找到医生,要求捐献遗体器官。

3 天后,陈醉退烧了。李医生说,这就是他担心的过度治疗结果。他把陈醉的第四次化疗推迟了半个月,又取消了最后两次化疗。

2013 年 3 月,身体恢复一些的陈醉准备放疗。保乳术后需要的三维放疗设备只有北上广成都才有,陈醉再次返回华西医院。当初的医生要求她必须做完最后两次化疗,否则复发风险很大。陈醉打电话给李医生,后者鼓励她坚决不化疗:“你的身体承受不了。”

“找好医院不如找好医生。”陈醉提到《抗癌的我》,电影中肿瘤医师为患者提供的隐私保护、陪伴支持,是美国肿瘤治疗的常规状态,以及,因身体外观可能发生明显改变,乳癌患者会得到附加心理救助。陈醉为辗转寻得一位李医生而感到庆幸,对方肯不厌其烦地回答她的提问。

坚决不化疗的陈醉又被拒诊了,华西医院的医生嫌她不听话。她只好再去排队挂号。待她躺进放疗模具中,把手举到头上,等待 X 线照射时,已是一周以后了。

这回陈醉没有呕吐,绒毛般的头发也长出来了。但随着一个月疗程结束,陈醉的左乳变黑了,硬得像龟壳。医生解释是副作用,慢慢会好的。

但陈醉没有好。她的左乳剧痛,连带得呼吸都痛。陈醉没法穿胸罩,最软的棉质衣服蹭一下都痛不欲生。李医生束手无策,他的导师则建议切除乳房周边的神经,陈醉拒绝了。她仍是坚持乳房一切完整。

她找来故乡一家风湿馆的老药油涂抹左乳,强忍着疼按摩了一个月,乳房褪了层皮,黑色也褪去了,弹性恢复,渐渐不疼了。“不过双乳颜色还是不一样,也许永远都不一样了。”她轻轻说。

乳腺癌确诊一周年时,每天用党参黄芪泡水喝的她发了一条微博:“我已重生一岁了。”她开始学习古筝,吃好一日三餐,11 点以前就寝。她去了趟西藏,还拜师学艺,开了家风湿骨痛治疗馆。55 平方米的店面地段虽差,但有点收入她就很满足。

医生告诉陈醉,5 年后若无复发、体检显示正常,她就算是过了这个坎儿。在这 5 年里,陈醉要吃完 60 瓶枸橼酸他莫西芬片,这种控制雌性激素、抑制癌症复发的药是乳癌治疗的第三步,却会带来不可知的副作用。

接受《人物》记者采访前一个月,陈醉突然腹痛难忍赶往医院,李医生说她没有复发。

———————————————

 

欢迎取阅深夜食堂特辑《公共梦境》

其他平台即将上线……

———————————————

本文由《人物》杂志供稿

 

微信公众账号:renwumag1980,致力于提供中文世界最好的人物报道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