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文史学者,吃货,现居深圳。
记忆中的瓜是很甜很香的。
陕西关中多旱地,种瓜最佳,每到夏季,瓜上市,卖瓜的大声吆喝:旱地瓜。南方人对此可能是不好理解的。北京人吃瓜,一喜本地瓜即大兴所产的瓜;二喜河南开封的瓜。大兴和开封都是细沙质地,这种地所产的瓜又甜又脆。关中人最喜欢大荔的瓜,大荔在黄河岸边,沙地种瓜最好。
我们那里地处卤泊滩,土壤含盐碱,种瓜一般不如沙地,但有的瓜好起来则比沙地的还好。略含盐碱的土地,最适宜梨子的生长,所以我们那里的酥梨,虽然是引种别处的,但品质却比原产地的好很多。我们那里产的小香瓜,尤其那种名叫“白兔娃”的,瓜蔓在瓜把式的侍弄下,不相侵欺,独自围拢成一团,绿叶中间,瓜成熟时,像一只只卧趴着的白兔,很整齐,不歪不扭,故名。
此瓜皮薄肉脆,屋子里放一只,满屋子都是香味。可是,这种瓜,现在看不到了。我在黑龙江的杜尔伯特蒙古自治县,见到像这种瓜的香瓜,但那时已经接近时令末尾,尝了尝,还不是“白兔娃”的味道,大约那地方雨水太充足了,瓜长得很快,就不那么香甜了。我的朋友小祁曾开车带我从大同到包头、呼和浩特,沿途看见许多人买小瓜瓜,就是各种各样的香瓜,一路饱餐,几乎不愿意吃饭了,但是就没有看到关中的“白兔娃”。
在南方,极少遇到能让人尝一口不禁赞美的瓜。多数皮厚且坚,大约是为方便长途运输,所以选择并培育出皮厚耐运的瓜,所以吃起来味柴无香。
老同学去年送我几箱大荔产的香瓜,此瓜脆甜爽口。上飞机时还好好的,一路平稳到站,小纸箱却见湿了,打开一看,八只香瓜,完整的就剩下两只,其余皆在颠簸中破裂了,瓜瓤汁液外流,香气扑鼻。
瓜就像人一样,洁身自好的,犹如皮薄的瓜,长在缺水的地方,饱受干旱热炙,则品质佳,但却易碎而不耐颠簸,故不为外人所知,只能本乡本土享用;那些皮厚的,生长条件土肥水足,长得很快,养尊处优,但品质不佳,却便于长途运输,且耐颠簸甚至耐摔打。前者仿佛是生来不打算卖的那种瓜;后者是从基因上就是供贩卖的东西。
京剧有一出戏《打瓜园》,说的是五代末期,郑子明卖油,路过蒲城县陶洪的瓜园,见满园西瓜成熟,遂不打招呼就进园摘瓜解渴。被看瓜园的女子陶三春阻拦,两个人先是发生口角,进而动手打架,郑子明一是轻敌,二是陶三春的确武艺高强,居然打不过陶三春。但陶洪却看重了郑子明的勇猛,将女儿三春嫁给了他。后来又发生了赵匡胤错斩郑子明,陶三春打上金殿的故事,被拍成了戏曲电影,有一句唱腔,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流落蒲城县,寻泉觅水到瓜园。”
我回去问蒲城老家的人,这个传说有什么遗迹?没有人知道,连这个戏都几乎没人看过。有人甚至说,这个蒲城不一定是指我们的蒲城—你看看我们老家的人,心眼多实诚,在这个到处争抢古代名人,甚至争抢小说中人、甚至争抢西门庆的时代,有这么多佐证,可以将陶三春这个人“落户”到蒲城县,我们那里的人居然是这个态度。这会不会让杭州人笑掉大牙?杭州都给小说人物武松在西湖边新修一个坟,说得还很有道理:这里虽然没有埋武二郎的骸骨,但却保藏着他的精神即价值观。南北人的性格心思之迥异,犹如南北瓜的味道之区别,于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