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喻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的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传道书》
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坚果壳里,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苹果Apple Watch官方介绍视频(中文字幕)
我们所生活的自然和宇宙给我们提供了一整套的隐喻系统,它生长和衰朽的交替循环,像啮咬的齿轮,在各个层面上彼此应和。当我说:时间是隐喻——借用“Material is the metaphor”的句式,我还可以说,圆是隐喻。或者说,Apple Watch是隐喻——在它的表盘上,是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的弧线;是月有阴晴圆缺的月相,日满则晷,月满则亏;是天体在星系的轨道上旋转,也是蝴蝶在雨林中煽动翅膀,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情人的心跳在手间传递……是星相,也是生命。
我说“是”(is),而没有说“像”(as),是因为前者是隐喻的句式,后者是明喻的句式。隐喻抽掉本体而直接呈现喻体,就好像在表盘上不再出现圆形刻度——日晷仪时代就留下的时间原型——而是替换成地球或者蝴蝶的图像。这不仅仅是壁纸的概念,还是时间与自然的暗示。
Apple Watch初次面世的视频,让我想起了介绍新Mac Pro时所用的手法:在沉默的黑暗中,圆形机箱像太阳初升那般露出它的边缘。这是苹果式的雄心和自许:人类已经可以用精工制造来和上帝的造物相比。
但Apple Watch视频的含义显然不止这些。我们星球的弧形边缘和表盘的侧边并置,像Marc Newson的作品曾经展示过的那样。在这里,圆形不仅仅是形式上的联系,钟表的意义还有着更宏大的宇宙视野。
在钟表的诞生之初,座钟的主要用途是天文观测,随后的地理跃迁促成了航海钟的发明,火车的定点发车促成了便携化的怀表。近代的物理学突破使人们发现,整个宇宙被万有引力精妙地统治起来,星球和星系环环嵌套,自旋和绕旋生生不息,这与钟表的齿轮系统有着高度的吻合。牛顿的“机械宇宙观”即来源于此,上帝退居幕后,自有机械一样的自然规律来行使权责。但他晚年纠结第一推动力,去寻找那个给宇宙上弦的人了……
Jony Ive在介绍视频里说:“我们跟来自世界的钟表专家紧密合作,来帮助我们来理解计时的文化和历史意义,而这个深刻的影响了我们的设计。”这些文化和历史意义对于Marc Newson来说,或许只能是用来说服客户和评委的设计文案。而对于Jony Ive,屏幕的方便则可以让他呈现的比更多还多。多至大千世界。
观看视频的时候,表盘上跳出繁复和缭乱的图像不断冲击着我。“方寸之间,大有天地”,很难不联想到这经典的文学母题:爱丽丝漫游奇境,郑渊洁《魔方大厦》,镜子与棋盘的古老意蕴,佛谚与英诗中的“一沙一世界”,霍金的畅销书名,《黑衣人》里猫脖子上的星球项链。
但最贴切的形象莫过于博尔赫斯小说的“阿莱夫”,这是时间的,更是空间的万物归一。
“我看见阶梯下方靠右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闪色的小圆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视。起初我认为它在旋转;随后我明白,球里包含的使人眼花缭乱的场面造成旋转的幻觉。
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无数眼睛像照镜子似的近看着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在索莱尔街一幢房子的后院看到三十年前在弗赖本顿街一幢房子的前厅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细砖地,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烟叶、金属矿脉、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我在因弗内斯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头秀发、颀长的身体、乳癌,看到行人道上以前有株树的地方现在是一圈干士,我看到阿德罗格的一个庄园,看到菲莱蒙荷兰公司印行的普林尼《自然史》初版的英译本,同时看到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母(我小时候常常纳闷,一本书合上后字母怎么不会混淆,过一宿后为什么不消失),我看到克雷塔罗的夕阳仿佛反映出孟加拉一朵玫瑰花的颜色,我看到我的空无一人的卧室,我看到阿尔克马尔一个房间里两面镜子之间的一个地球仪,互相反映,直至无穷,我看到鬃毛飞扬的马匹黎明时在里海海滩上奔驰,我看到一只手的纤巧的骨胳,看到一场战役的幸存者在寄明信片,我在米尔扎普尔的商店橱窗里看到一副西班牙纸牌,我看到温室的地上羊齿类植物的斜影,看到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军队,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蚂蚁,看到一个古波斯的星盘,看到书桌抽屉里的贝亚特丽丝写给卡洛斯·阿亨蒂诺的猥亵的、难以置信但又干真万确的信(信上的字迹使我颤抖),我看到查卡里塔一座受到膜拜的纪念碑,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贝亚特丽丝的怵目的遗骸,看到我自己暗红的血的循环,我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我看到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脸和脏腑,看到你的脸,我觉得眩晕,我哭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
——博尔赫斯《阿莱夫》
二、个性
没有面相即自我这种信念,没有这样一种基本的幻像、原幻像,我们就无法生活,至少不能认真对待生活。与自我认同是不够的,必须充满激情地认同,视为性命攸关之大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把自己仅仅看作是人类原型的一个变体,而是一种有其不可替代的内质的存在。
——米兰˙昆德拉《不朽》
我这个年代的人,大概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在修理铺花上两个小时,入迷地观摩那探针似的工具如何深入齿轮的内部;或者打开家里座钟的后盖,沉思于弦上的力如何作用于齿轮,如何通过一系列的微小因果,决定了外部指针的运动。钟表运作的过程既有幻想的迷人色彩,但又是明晰易懂的。内在决定外表,如果将钟表作为人性的比喻,我们对此曾经毫不怀疑。
当钟表过渡到智能时代,比如Apple Watch,它的指针形式和内在毫无关系,它的内在笼罩在不可见也不可理解的电子迷雾之中。如果说人造物仍然与我们自身构成隐喻关系,这种内外的分裂所体现的人性是如何呢?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朽》,引入了一个“造物主电脑”的概念,看起来像是机械宇宙观里上帝的当代变体。抽身而出的上帝留下程序(而非自然规律)来管理宇宙,管理人。
我们称之为人类的设计也是这样。电脑不曾安排一个阿格尼丝或一个保罗,它只规划了所谓人的原型,在此基础上产生出一大批样品,它们都没有内在的个性。这就好比一辆雷诺轿车,它的内质储存于车外,在设计中心办公室的档案库里。单独的轿车只有序号的区别。人类样品的序号就是面相,即各种面部特征的组合,它纯属偶然,却不可重复。它既不反映性格,也不反映灵魂,更不反映我们所谓的自我。面相仅仅是样品的序号。
——米兰˙昆德拉《不朽》
引文里所说的面相还属于先天范畴,后天的面相则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符号系统。这些符号由政府、企业、设计和时尚工作者制造,通过一系列的编码和组合规定了个体的型号区别。上帝已死,众神狂欢,各式各样的偶像崇拜引导着个性,一个叫做乔布斯的说:Think diffrent……
早期的苹果一神教倾向和它的弑神冲动混杂在一起。它的文化相当程度地利用了反社会心理,拥有苹果产品就如同加入一个少数派的社团,去反抗平庸而庞然的商业霸权。一神教的文化基因反映在产品上,就是精简的产品线,例如每年只发布一款的iPhone。随着苹果的主流化,这样的策略需要做出调整,个性和Style的意识开始出现在苹果的产品中。
如同索绪尔所论述过的,能指(语音)与所指(语义)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重要的是能指的区别而非与所指的联系。色彩是方便的能指系统,用户能够任意选择并作为标签和个性关联起来。圆形波点也开始得到大量运用,因为它代表着符号的繁衍和生殖(如同安迪˙沃霍和草间弥生所揭示的那样)。iPhone5C的Case将这二者结合,繁殖出多样的个性符号。
用精工制造的基本款型(“原型”)来保证大众所需求的品质,然后通过颜色和配件(“序号”)的丰富来繁殖丰富的个性选项,这样的手法在Apple Watch得到集中的爆发。在这里,表壳的金、银、灰色承继于iPhone 5S,运动款表带的彩色承继于iPhone 5C。苹果还虚心吸纳时尚产业的传统,消化归纳了各种表带款式。最终,Apple Watch获得两种尺寸,三种材质(各有两种颜色),六款表带,这样的组合相乘的款型即使经过苹果的筛选,其总数也是可观的。
又有12种表盘的主题,里面的元素可个人调节,这样获得的表盘样式据苹果宣称可达两百万数——一个对应着宇宙复杂性的人造符号系统。
至此,苹果的野心一览无遗:在机械表时代,手表的个性选择通过不同品牌获得,在智能表时代,请统一交给苹果。当然,选择太多会导致盲视,苹果已深谙时尚之道——它并非真正民主的游戏,它的口吻总是规训而非启发。设计师和时尚编辑们将符号们搭配和分类成组,训导人们选择这种“范儿”或是那种“范儿”。其个性最典范者,也就是符号特征最鲜明者。所谓icon(偶像),即是icon(符号)。
于是Apple Watch在主体系列之外又增加了Sport和Edition的系列。我相信,下列照片所选择、区别和塑造的三种Style气质,这种时尚媒体和品牌的经典玩法,将更多的体现在它的广告和宣传之中。
三、私密
在一只公蜂的舌尖上,我梦见美
含羞的顶端用蜜液刷着异性的腹部
——戈麦《梦见美(一)》
设计不仅是对用户体验、交互和易用性(样子、手感、入口优先级等)的优化,还是物品在历史和文化语境中的双关和对话(隐喻、内涵、批判等);设计也不仅是样式库、功能、指标(毛玻璃效果、号码黄页、屏占比等)的挪移和搭配,设计更是回到起点,对原始感觉、观念的深入和塑形。
我一再琢磨Jony Ive设计初代iPhone时对屏幕的形容:“infinity pool”(无边泳池),也着迷于Matias Duart 从菜单尽头的光晕开始对Andriod 4.0的设计。从观念出发的例子还有Material Design,“如果你把一张卡片划走,下面是什么东西?”
对原始感觉的推进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蕈菇式的,原始感觉经由隐喻、转喻的转换,繁衍和生殖出更多的形象。比如前文所述圆形、月亮、星系等系列形象的展开。另外一种是采矿式的,原始感觉经由思辨获得意义,并通过感觉的置换和完善获得结构、形式。
对于后一种方式来说,微信的“摇一摇”是一个不太成功的例子。它像是由优秀的产品经理而非优秀的设计师所制作的半成品。从“摇一摇”的性意味开始,这个原始感觉最终并没有获得一个结实的形式,来福枪声和屏幕裂开的感觉置换都太生硬。
而Apple Watch对于私密性的开掘:Digital Touch,则是有启发的正例。我无法追述其源头(也许是昆虫交流时的触须,也许来自于振动是心跳的联想……),但我可以用观念去概括:身体之感。然后利用形式的对位和感觉的置换来重现过程。
智能手表获得了比手机更加具有私密性的用户关系。除了内置的陀螺仪和加速计去感知你身体的活动,它还能够依靠接触面感知你的脉搏(心跳)。这种触觉式的采集其实是由视觉转化的,蓝宝石镜面下的心率传感器由红外线和可见光 LED以及感光器构成。它的外形是一种“Form Follow Function”的设计,其形式在象征的层面上言说功能(例如Dyson的吸尘器),LED灯闪烁的时候具有炫耀式的科技酷感,让我联想起飞船的引擎尾灯,或者科幻形象中早期机器人的眼睛。
传感器上的蓝宝石晶面和表盘正面的屏幕构成形式的对位,让人回想起iPhone 4的三明治结构,但又不仅限于形式关系,它象征着视觉的“观看和显示”在表背上也同样发挥作用,就像“infinity pool”在另一侧有一个出水口似的。
除了视觉的对位,还有触觉的对位。Taptic Engine(敲击引擎)会通过表背晶面给予触觉反馈,类似轻戳,对应着屏幕的MutiTouch和新增的压感。更重要的是,感觉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相互表现。屏幕上的轻戳,即是触觉的震动,也是视觉上的水波圆环,再结合声音反馈,提供给使用者如官网所说“离散的、复杂的、微妙的”体验。
这种感觉转化,即是“通感”,它不仅是文学修辞,也是艺术感受力的核心。事实上,我觉得Apple Watch在私密性上的开掘,使它构成一个精巧的装置艺术。所谓装置艺术(或者一切艺术),其本质无非是心理实验。在实验场域里,通过不同条件的刺激,使参与者获得组合反应——对于当代艺术而言,要么是反思观念,要么是增殖体验。
这需要我们用审美的眼光,脱离它的功用去观看科技。Apple Watch再次使我们思考交流的意义,这是第一次,科技不但在我们之间传递文字、声音、图片、视频,还传递了感觉。是的,这充满了性意味,性从来和交流方式紧密联系。隔着空间的距离,去挠另一个人的手腕,这是身体的交流。(可以设想一下手表版的微信和陌陌。)
但还有别的东西。就像情侣之间用IM表情来调情的时候,总是不乏性暗示,但仍有一种甜蜜的……我称之为诗意的东西。在表达这一点上,苹果越来越不吝惜他们的设计。四种Digital Touch界面,其共同特征都是黑底上的荧光,黑暗中的光绘、声谱,黑夜里的心脏和……日冕。
轻敲屏幕,环形的日冕浮现,又如风中之沙般消散,但随后在对方的屏幕上再次浮现,生命和星体的孤独、温暖又这样联系在一起。
PS:
Apple Watch所激起的争议让我发现,常人的思维方式与设计师相距甚远,因为本质上说,设计师们所使用的是另外一种语言。上文中,我试图从文化、时尚和艺术三个方面去描述这种语言可能的深度和交流方式,因此没有过多讨论具体的设计。
所以,本来还有一节谈交互界面的,也因为过于具体有点脱离这篇的结构。所以放到别处,我把链接放在下面,希望能抽时间来尽快完成。
如何评价Apple Watch(四、样式) – 表面 – 知乎专栏
— 完 —
本文作者:马骥
【知乎日报】
你都看到这啦,快来点我嘛 Σ(▼□▼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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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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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已有的专利申请看来,苹果智能手表 iWatch 可能具备哪些特点?